我祖母没有留下一张照片。除大姐外,家里姐妹都不知她名字。谁会关心一个已故去四十多年的老人呢。初冬的这个午后,我在读一本书时,忽地想起她。
祖母30多的年纪就守了寡。当年日本鬼子进村,全村人都跑反了,而祖父执意不愿离开家。藏在床底下的他,最终还是被鬼子抓住,用枪托打成重伤,卧床不足一个月就愤而离世。不知何故,父亲从未和我们说起。也是几年前才从堂婶口中得知,原来我家也有国恨家仇的一段历史。祖母只生养我父亲一个。她把全部生活的希望都寄托到我父亲身上,含辛茹苦拉扯父亲长大,省吃俭用培养父亲读书。为了给父亲更好的教育,待他读中学时,祖母将他远送到含山她妹妹处,让他就读含山中学。
说起这个姨奶奶,颇有意思。她七岁那年随她父亲去集镇,吃了个肉包子,回来后大吐不止。后来瞎子算命,说这孩子是佛家的命,一辈子只能茹素。后来,家人送她去含山城外的尼姑庵,她一辈子就在那里吃斋念佛,最终成为"老尼姑".当年年少的父亲被送来读书,就住在禅院里。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们自乡下搬回县城,父亲常带我们去尼姑庵看望"老尼姑".父亲一直记着她的恩情,也是她的资助,父亲才考取师范,成为"公家人".老人是碧峰禅院的创始者,八十六岁那年圆寂。如今她的墓碑仍在禅院塔里。
父亲十二岁离家后,远在肥东的祖母一直孤居乡下。父亲多次想接她过来全家团聚,可她总舍不得那些菜地。依旧种菜卖菜,用微薄的收入接济贴补我们一大家。直到1973年春,劳作到七十六岁的祖母,才带着一车旧家当,搬来我父母下放的小村。
记忆里祖母的面容,模糊不清。当年才六七岁的我,跟她也没什么感情,似乎一点也不喜欢她。
那时祖母应该腿脚不便吧。手拄拐杖的她总穿一身黑布衣,头扎包头巾,似乎很老态。家里五六个孩子,又添人口,不便帮家里做农活的祖母,似乎不太受母亲待见。年幼的我自然站在母亲一边,对奶奶的出现,很是警惕,也不愿和她亲近。
家里前后两进六间房屋,奶奶独自住在前排房里。我们姐妹总有些怕她,很少去她房间。父亲自学校教书回来,常带一些饼干和方片糕孝敬奶奶。家里只有弟弟常被奶奶叫去房间,分得一些糕点吃,我们姐妹是没有份的。不过有一次,祖母唤我小名,我怯怯地走到她身边,半躺在床上的她,侧身从床头枕下,取出纸包,拿出几块饼干,递给我的同时,期待地叫我喊她"奶奶".起初我还佯装不肯接,但小手已经伸出去了。似乎是看在饼干的面子上,才应付着叫她几声,祖母笑眯眯地摸我的头。那几块饼干多香啊,我吃得小心而奢侈。吃完后,祖母还诡异地叮嘱我,不要告诉其他姐姐哦。
麦收季节,门前晒满了一地麦穗。母亲搬一把靠椅,让奶奶在门前帮着看场。那天,才读一年级的我放学后,一蹦一跳地刚到门前,奶奶就招手叫我,她颤巍巍地从黑色大襟褂口袋里,摸出一把绿色小刀,说是场地上捡到的,举着问我可要。我一看便知是削铅笔的小刀,自然喜欢。祖母送我的同时,又叫我喊她。我叫一声"奶奶",她答一声"哎",我叫得那般稚气,她答得那么干脆,那么欢心开怀。
那时我和三姐,都是不愿意叫她的。乡下孩子原本嘴就笨拙些。何况,这个从天而降,长到七岁才第一次见的奶奶,那么让我陌生。
记得那个夕阳西下的日子,奶奶不见了。焦急万分的母亲,叫我去找。在村口小学校边的坡道上,我看见独自拄着拐杖的奶奶,面朝西方,朝着父亲回来的方向,就那么望着,望着。我跑过去牵她,可奶奶执意不肯回。她拄着拐杖,就那么站着,等着,望着……直到父亲的身影出现,她才在父亲的搀扶下回家。
现在想来,寡居一辈子的奶奶,或许是不适应大家庭生活,也或许她仍眷念着生生息息的肥东老家。
那年五月初四,端午的前一天。中午奶奶还好端端地吃了一碗饭,喝了半碗妈妈为她做的肉汤。下午我和三姐听到躺在床上的奶奶大喘气,吓得赶紧跑去大队部,叫回正在宣传队排练的大姐。大姐慌忙给远在四、五里外学校工作的父亲摇电话。等父亲跑去接电话,再大汗淋漓地跑回家,奶奶刚咽下最后一口气。记得那天,一向伟岸威严的父亲,伏在奶奶床头嚎啕痛哭,长跪不起。
躲在房门外窥看的我,第一次直面亲人死亡的场景,除了一些害怕,似乎还不懂得悲伤。那一年我七岁。
祖母葬在我上学的大路边。坡下,杂草丛生。春天,野蔷薇遍地,一朵一朵,好似开到了天边。我日日路过她的坟茔,祖母该能听到我一路清脆的笑声和成长拔高的声音。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家搬回县城。父亲将祖母的坟迁回肥东。祖母魂灵终于回到了故土。十一年前父亲离世,父亲的坟墓就在祖母的脚下,他们母子终于得以永久团聚。每年清明与冬至,我们姐弟们去上坟,会给祖母的土坟培一柸新土加固。
冬至的那天,我在冰冷的夜,深切地想起这一脉源远流长的亲情,想起奶奶、父母,想起曾是这世间最亲的亲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