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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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11文/汪海情感

故乡孕育了我的生命,养育了我的童年。那是衣胞之地,哪怕有再多的恨,再多的爱,都被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牵扯着,斩不断,理还乱。

——题记

哪怕不回家过年,每年的正月十四,这一天我都是要回一趟老家的,要回去,给父母的坟培一抔土,在坟前点亮烛灯。

妻驾车,从我们居住的这座城市往南走,过下五屯,在那个叫做平桥的地方出城,上城乡大道,一路往南,往家的方向。

其实我对故乡,是没有爱的,更多的是恨。

故乡紧邻着南盘江,大抵要不了一个时辰,步行,便进了广西。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山高谷深,老家穷。

为了一家人的生活,母亲拼了命地干活,挣工分。多挣些工分,来年秋天,稻米熟了,好多分些粮食。

三四十年前的农村,是没有公路的,就只有不足一米宽的土路,从山前绕到山后,从山脚爬到山脊。

南盘江边的农活,一是耕田,二是种地。那时候的女人们很勤劳,男人耕田,她们耕田;男人种地,她们种地,从不落在男人们的后面。

因为不通公路,物资运不进来,人们就得去几十里地,用背箩背,或用箩筐挑。母亲是我家的主要劳动力,男人们去,她也要去。她比男人们还要多一份负担,那就是她的肩上,还要背着一个孩子。

因了要背孩子,母亲背不了背箩,就得用箩筐挑,男人们背八十斤,她得挑八十斤,男人们背一百斤,她也得挑一百斤。

负重而行的路,山高坡陡,路径崎岖蜿蜒,过了一弯又一弯,上了一坡又一坡,在当地著名的九里十三弯是他们背物运料的必经之路。山脚有水,山上有雾,有人大喊一声,那声音就会在群山之中久久地回荡。

他们负重上百斤的担子,看着望不到尽头的山路,每一个人的心里都在想,要有一条公路多好,用马车拉,山里的人们,就不会受到这般磨难。

由于繁重的农活,母亲积劳成疾。打我记事起,母亲就多病。她白天忙着劳动,晚上就瘫坐在凳子上,不断呻吟。就算是这样,第二天天不见亮,母亲就又得起床,挑水,喂猪,喂牛,天亮又得到地里去,锄地,播种,盘弄庄稼。

母亲差不多病了二十年。那时我还小,母亲去种地,有时候就用背带把我背在背上,在收获庄稼的季节,她就把我背于胸前,背上则背着收获的粮食。

至今我还隐隐约约地记得,母亲把我背于胸前,她脸颊上的汗水滴下来,滴在我的脸上,滴在我的口中,那味道,咸咸的。

那时候我小,不懂事,饿了就哭。母亲忙一阵子农活,就停下来给我喂奶,之后又用背带把我捆绑在稍大的树子上。我吃饱喝足,就在树上呼呼大睡。

时光推移到七十年代末,母亲彻底地病倒了。她咳嗽,不停地咳嗽,伴随着呻吟声,一阵紧接着一阵。

那时候的农村,交通闭塞,医疗条件落后,人们生病了,去不了城里的大医院治疗,又没有什么药吃,就这么一天一天地拖着。有的人拖着拖着,病便好了,有的人拖着拖着,就踏上了不归路。

母亲的病一直在拖着,一天一天的不见好。我们小,不懂事,面对母亲的病痛,束手无策,只能默默地流泪。

有一天,母亲突然昏厥,我们喊"妈,妈——"她不回应,姐姐就哭了。父亲急,喊来村里的侄男侄女,伐竹,制作成简单的担架,抬着母亲就走。父亲说:"不行了,再这样拖下去,这人就活不成了!"

他们要把母亲抬到区里的卫生院治疗,我站在家背后的山梁上,看着被抬走的母亲消失在视线里,大声地哭喊:"爹,你们一定要把母亲治好啊……"

印象中,母亲这一次到区里的医院治疗,住了半个多月的院。母亲出院的那一天,我和二哥去接。二哥能用背箩背一些锅碗瓢盆。我还小,母亲走前,我走后,在弯曲的山路上走着。

由于山路崎岖,母亲又刚刚病愈,走得很慢,走不了好远就得坐在路边歇一歇。我说:"妈,这路好难走啊!"母亲说,难走也得走。

从区里的卫生院,到我家,十里地,要趟三次河水,爬三匹坡,又下三匹坡,基本上没有平路。所走道路的四周,全是高高的山梁。我和母亲一直走。母亲问我:"你知道山的背后是什么吗?"我说不知道。她说山的背后还是山。我问:"没有平坦的地方吗?"她说有,但是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那个地方叫兴义,又叫城头。我说问她去过兴义吗,她说没有去过,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鸡场,那时候你还没有出生,去那里挑铁矿。我说:"就没有人去过城头吗?"母亲说:"你爹去过。他是大队的支书,还是县里的代表,每年都要去那里开会。一百多里路啊,他去一次城头,天不亮就走,走到天黑,要走一天……"

我渐渐长大后,去了一次兴义,其实也不平。再后来,我读书,才明白书上的"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这句话,是讲我们贵州的。再后来,我到过河北、湖北、北京,才真正知道,那些地方,比我们兴义,平多了。

上世纪八十年代,母亲又一次病倒了,依然是咳嗽、气喘。父亲去找赤脚医生来看,看不好。母亲又在病痛中一直拖着。那天,母亲又一次晕厥。父亲仍然又去伐竹,制作简易担架,请来寨邻帮忙,颠颠簸簸地把母亲送到了区里的卫生院。

这一次,母亲在卫生院治疗的时间不长,三天又出了院。母亲这次住院回来,精神状态不是很好,不再呻吟了,整天就无声无息地在床上躺着。我二哥、姐和嫂子们担心,就寸步不离地守着。

父亲看这样不行,又去准备担架,可是母亲却说,不用准备了,我这样好好的,你们要把我送到医院去,就那山路,活着的人都被你们颠死了。

母亲不去区上的卫生院,一直在家养病。突然,有一天晩上,她把我们兄弟姐妹叫去,她拉着我的手问:"你是哪个?怎么张了一个大嘴巴?"起初我们还觉得好笑,后来才知道她已经迷糊了。我们就喊她,她笑,大声地笑,笑着笑道,就闭上了眼睛……

母亲走了,一是劳累,二是病痛,三是贫穷,四是医疗条件落后,五是不通公路,没有快捷的交通工具,不能送她到大医院治疗。母亲走了,还不到六十岁,她短暂的生命,受囿于恶劣的生存环境,受困于那个生她养她的地方……

母亲走了,父亲在家里呆呆地坐着,他没有哭,也没有滴一滴眼泪,只是透过窗户,一直望着对面那座大山。

就在安葬母亲的当天晚上,父亲也走了,走得悄无声息!

别人写故乡,总写流水、炊烟、牧歌,写得行云流水,诗情画意。我写故乡,总写痛,这种痛,是一种不可名状的压迫感,沉重得让人感到孤独、无力、无助,几近崩溃。所以我从故乡出走后的七年时间,没有回去——我不敢回故乡。因为那大山,馈赠给人们的,只有落后和贫困。就因为这种落后和贫困,让我失去了母亲和父亲。

那年,我离开家,要去远方。临走,舅父告诉我,你不要回头,一直往前走,走出大山,告别这个地方。我问为什么,舅父说,你忘了你的父母是怎么死的么?就是这不通路而又贫穷的生存环境造成的。

大抵是十多年前的某一天,我接到了老家兄长打来的电话,说老家要修路了。我说修路啊,好。他又说,只是资金很困难,需要每家凑钱,一个人口要凑五百元。你是知道的,老家穷,都拿不出来。你有什么办法没有?

挂了兄长的电话,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当晚,我彻夜难眠,绞尽脑汁地想,我能有什么办法呢?

有一天,我外出公干,在和一个单位的领导闲聊中,谈起了老家的人想修路的强烈愿望,我讲了他们的困难,也给他讲了我的母亲和父亲。那位领导有些动容,他说,你别急,我们一起想办法。

后来,在那位领导的关心下,协调了两个单位,共计十二万元,解决了老家修路的资金问题。

有了资金,老家的村民们投工投劳,没日没夜地干,终于修通了一条三公里多的通村公路。

老家的公路终于修通了,圆了大山深处人们千百年的一个梦。但是由于资金不多,公路的标准和等级都不高,公路两侧没有排水沟,路面没有硬化,晴天还可以正常开车,一到雨天,山外的车就开不进去,山里的车也开不出来。

五年前,因了工作需要,我到临近老家的一个镇去驻村扶贫,路过老家,展现在我眼前的是一派崭新模样,满山的桃花、李花、泡桐花开了,一片雪白,那三公里多的通村公路,不但进行了硬化,而且扩宽了,往远处延伸了去,从大山的这一头,通向了大山的那一头。而且连接村里的公路不止一条,山这面一条,山对面还有一条,北连古镇捧乍,西往云南乃格,南往洛万,东通仓更。人们一出门,一抬脚,就可以上车出行。

老家的公路修通了,四通八达,小轿车、运货车,南来北往。大山深处的山货运了出来,"仓更板栗"的名头,响彻南北。人们走出大山,走向北上广深,挣钱回家新建新宅。人们富裕了,生活也讲究起来。

……

车出兴拢大道,经泥凼,到鸡场,过九里十三弯,山连水来水连山,回老家的路,九转十八弯。

那天,我来到离老家四十里外的鸡场,一路步行,重走母亲走过的路,去感受母亲背着孩子挑担步行四十里的艰难,去怀念母亲走过的风风雨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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