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活了103岁,无疾而终。两年多了,时间流水般冲淡了我的悲伤。中秋节,奶奶的音容伴着秋风,在我脑海里复苏了,是她多年前的样子。
记得小时候,奶奶经常领着我们搂柴火。不要说大地里到处皆是的玉米秸秆,就连道沟里的玉米叶也当成宝贝拾起。秋天,收完庄稼,奶奶就拿着一把大铁耙、一条粗长的背绳,开始了她的劳作。我和妹妹拿小铁耙、小绳子或挎着筐,跟着她。奶奶经常说,一筐柴火能烧热一铺炕,“炕热屋子暖”。想到热乎乎的炕头儿,我和妹妹搂得更欢了。直到现在,看见收割机收完庄稼的田野,我总有拾柴的冲动。这些柴火要是在四十年前出现该多好啊!
其实,那时我家不缺柴。高高的柴垛从没矮过,一垛柴不等烧完,新柴就来了。为什么见柴就捡?那是奶奶的过日子经。奶奶经常说:“不能得一忘二。”
在我的印象里,儿时的小米饭是白色的,因为那时家里吃的总是陈年小米。新米留着不许吃,先吃上一年的陈米,等吃完陈米,原先的新米也变成陈米了。在我家粗壮的房梁上,常年搭着干玉米棒子。有金黄的新玉米,也有褪了色的陈玉米,一年压一年。一年四季,奶奶看着蒙着厚厚灰尘的玉米,心里踏实。青黄不接时,总有一些人家借米度日,而我家从未断过粮。奶奶当家那些年,我们一家七口没尝过新米的滋味,却有着丰衣足食的优越感。“老胡家的日子好啊!”村里人都这么说。
这样的日子直到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实行,粮食多得吃不完,妈妈再也不遵从奶奶的过日子经,一家人终于吃上了金黄的小米饭。新小米捞饭香气四溢,连米汤上面都浮着一层亮亮的油皮儿。奶奶嘴上不说,满足的神情告诉我们,她老人家默许了。
奶奶出身穷苦,又是长女,老早就担负起照顾家庭的重担。生在这样的家庭,有一点是幸事,在盛行裹足的年代,奶奶的脚虽象征性地裹了几天,但是后来就作罢了。一双大脚板给了她劳作的权利,这对奶奶的一生很重要。
春草发芽,园子里的土起暄了。在“瞎柳叶子”(一种体形很小的鸟)柔细的歌声里,春光和煦,爸爸往田地里送粪,准备春耕了。奶奶这时严禁我们去园子里玩,自己却整天不离园子,把园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只等爸爸妈妈下种了。收拾完园子,奶奶就拿出去年秋天储藏的各种瓜菜籽儿,一包一包打开。摆弄那些瓜菜籽儿时,奶奶布满皱纹的脸像绽放的菊花,两眼亮晶晶的。我们围在奶奶和种子周围,一样一样跟她认:“这是黄瓜籽儿,这是香瓜籽儿,这是烧瓜籽儿。”模样相似的菜籽儿奶奶一眼就能分辨出来:“这是白菜籽儿,这是柿子籽儿,这是辣椒籽儿……”现在的儿童认图,我们小时候可是认实物,日子要鲜活得多哩。
春去夏来,满园瓜菜。奶奶一天要念叨几遍:“好东西要留籽儿!”不光念叨,她还早早地把顺溜的大黄瓜、粗壮的紫茄子、硕大的青椒都用草系上。看到绑了草的瓜果蔬菜,我们再眼馋也不敢摘。吃柿子时,就怕奶奶看见,她看见了,一定让你把好柿子挤出籽儿。挤出籽儿的柿子少了很多滋味,所以,我们常常躲着奶奶吃。常常听奶奶当着我们的面抱怨,说妈妈把好豆角都摘了。但她从不当着妈妈的面说,因为豆角籽儿每年都用不完,要送人的。
爸爸妈妈常年劳作,没时间管我们,奶奶就担负起管理我们的责任。每天早晨,在爸妈吆喝声中不情愿地起床,穿衣服自然磨磨蹭蹭。奶奶就坐在炕沿上督促我们:“快穿!快穿!别蘑菇。蘑菇惯了干啥都蘑菇。”起床后,我们女孩子要将一家人的被褥叠好,整整齐齐垛起来。奶奶说,必须学做家务,我们还要扫地、擦柜子、擦玻璃。做这些时,奶奶总要在旁边指导,比如拿笤帚的姿势,扫地不能冒烟……那时,我时常撅起嘴抱怨,现在想来,那是多么温暖的时光!我的自立也是从那时培养起来的。
每年春天,看到柳树泛青,就会想起小时候发烧,奶奶用柳条皮蘸白酒给我擦前胸和额头、搓后背的情形。蔫蔫地躺在炕上,任奶奶擦搓,搓完就昏昏睡去。一觉醒来,果然退烧,又可以到处跑了。
有一件事我至今记得。不知因为什么,爸爸拿起笤帚煞有介事地要打我,在奶奶的拦护下,我只大腿上挨了一下,却火燎似的疼。从未受过委屈的我坐在窗台上哭,爸爸打完我就出去了,奶奶就劝我:“大孙女,哭一会儿得了呗,咋还哭起没完?”“打完人就走了,不给看病呀?”奶奶听我这么说,忍不住笑了:“快!套马车,给孩子看病去!打针……”一听说要打针,我的哭声立刻止住了,抽搭一会儿,偷偷出去玩了。
我相信,每个心中活着一位慈祥的奶奶的人,都是幸福的。
奶奶的生活态度对我产生很大的影响,培养了我吃苦耐劳、乐观的性格。刚结婚那几年,家里做买卖赔得很惨,我一点也不悲观,总是乐呵呵地面对一切变故。因为在我的思想意识里,境况再难,只要勤劳节俭,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岁月飞逝,离去的亲人和美好的往事都留在时光隧道中,不可再现了。然而,流淌在血脉里的爱和融入我生命中的奶奶的精神,却滋养了我的日子。潜移默化中,也会滋养我的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