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豆,几乎伴随着我的成长史。最初的印象,它很平常,不起眼,小时候常吃,用水泡过,可以发芽,长出小嘴,叫作黄豆嘴;也可以不发芽,叫煮黄豆;一般都是用来做炸酱面的菜码。
那时候,我妈常对我和弟弟说的一句话是:吃黄豆——攒屁!这是句俗语,说的是我和弟弟常说要把零花钱攒下来买这买那,我妈笑话我们说大话,什么也攒不下来。黄豆,在我的眼里,跟这句俗语一样,是个俗物。
黄豆留给我记忆最深的,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粮食不够吃,父亲浑身浮肿,脚面肿得穿不上鞋,忘记从什么渠道,每月补助两斤黄豆,补充营养。第一次发现,黄豆不可小觑,简直像一味药,竟然还能起到这样的作用。
到北大荒,第一次见到黄豆地,一眼望不到边,每一株豆秧长大,会结出一串串的豆荚,豆荚由绿变黄变成褐色,鼓胀着,成熟了,里面藏着的就是黄豆,一粒粒非常饱满,当地人称为大豆。秋风中,豆地里沙沙作响,是夏收麦子地里没有的声音。那时候,看到北大荒的作家林青写的一本散文集《大豆摇铃的季节》,便学会了“大豆摇铃”这个词,常会在队上编写的演唱节目中用上,以至后来不仅知青,连当地好多老乡都知道了这个词,在我们队上流行。
由于豆地广,收割机顾不过来,需要人工收,队上的知青齐上阵,每人一条垄,一条垄八里地长,天没亮,人就站在了地头,天黑了,还没有割到头。收豆是一个漫长的季节,第一年,天冷结霜了,豆地还没有割完。这时候,豆秸变硬,有尖锐的刺,带着冰霜,扎人很疼,必须戴上手套。有一种五根手指粘有黑胶皮的手套,最适合割豆子,但不是每人都有,便纷纷写信向家里要这种手套。
北大荒的天气怪,早穿皮袄午穿纱,抱着火炉吃西瓜。中午格外暖和,大家在豆地里休息,等待着马车送饭。四周很安静,很惬意,能偶尔听见豆荚炸裂的哔哔剥剥的声音,很清脆,是那时的天籁之音。等得不耐烦了,也是肚子饿了,我们会把割下的豆秸拢成一堆,用火柴点着。豆秸很干很脆,一点就着,豆秸烧得差不多了,豆荚里的黄豆自动脱落,已经烧熟,吃起来,特别香。一辈子吃过那么多、那么香的黄豆,只在北大荒的豆地里。
有一天,不知因为什么事,一个北京知青和一个上海知青吵了起来。话赶话,火拱火,越吵越凶。最后,北京知青急了眼,张口骂了一句粗话,把上海知青彻底激怒,恶虎下山一样,扑了过去,一下把北京知青扑倒在地,两人纠缠一起,打得不可开交。我们赶紧上前拉架,拉了半天拉不开,直到送饭的马车来了。大家知道随之而来的有队长,两人方才住手,身后的豆地,一片豆秸倒伏,豆子滚落一地。事后,人们知道,上海知青确实有一个姐姐,从小和他相依为命,把他拉扯大,正在上海孤守在家。他和姐姐的感情最好。北京知青特别后悔随口粗语带上人家的姐姐,不好意思道歉,两人却成了朋友。
所有知青每一次回家探亲,都会带上一袋子黄豆。场院上的粮囤里有的是黄豆,随便拿。好不容易回一趟家,带回去一点儿黄豆,队长从来不管。那些年,北大荒知青的家里,缺什么,都不缺黄豆。
当然,在北大荒,我们更不缺黄豆吃。不过,除了在豆地里烧黄豆吃,一般很少直接拿黄豆做菜。更多的时候,是用黄豆榨油,或者做豆腐。冬天,没有菜吃,豆腐就是最好的菜了。不过,很少做炒豆腐、炖豆腐、拌豆腐,更没听说过麻婆豆腐,而是做豆腐汤。那是啥?北大荒兵团所有的连队,冬天都喝汤,有句流行语:从汤原到三江,兵团到处都喝汤!
豆腐汤,只是很多汤中的一种,里面放上黑乎乎的酱油,勾上稠稠的芡,每人呼噜噜喝一大碗。虽然和冻土豆汤、冻萝卜汤一样勾芡,都被我们叫作“塑料汤”,但要比冻土豆汤、冻萝卜汤好喝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