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至中年,眼前的诸多物事皆成淡淡风景。行走于熙来攘往的街头,偶尔有造型陈旧的自行车闯入眼帘,瞬间会勾起我心酸又幸福的往事……
1985年,一个炎炎夏日的晌午。放牛归来的我一身疲累,想着赶紧找荫凉歇脚。父亲拉着架子车回来了,我一眼瞥见架子车上的东西——一辆崭新的二八式自行车。
父亲把自行车搬下来,扎在屋当中,全家人的脸面上都有光了。父亲攒一把椅子坐在自行车旁,他抽着烟,眯缝着眼,像端详着圣物般看着它,而后,轻轻地从嘴里吐出一个烟圈。
十三岁的我瞬间忘记了疲惫饥渴,立在父亲身边,想用沾着泥巴与草屑的小手触碰它,它是那样新鲜和干净,我把手在衣服上擦了又擦,才敢小心翼翼地伸手,又怕烫似的把手缩回。我回看父亲一眼,父亲的眼神里分明有鼓励,我这才真正把手伸过去了。它的崭新有种夏日冰块的凉,一下子让我心醉神迷了。
抽完了一根烟,父亲一个潇洒地迈腿,跨上了自行车,在家门前的稻场上,骑了起来。双腿交替着升起落下,自行车轮子飞速旋转着,推送着父亲一圈又一圈在稻场上遛弯。父亲骑得潇洒异常,一边骑,一边向着并不存在的观众,大声鸣响清脆的铃铛,仿佛铃声一响,空气就被震开一条大道,父亲能沿着这条大道到达任何地方。
那时,我家只有三间土坯草顶茅屋,眼睛看出去,都覆盖着时间油泥的灰暗。这个俏物件儿,几乎让我家蓬荜生辉。我知道,在这个清苦的村庄,这辆自行车对于一个农家而言,是何等的奢侈物啊。
父亲贱卖了一车稻谷,又几番奔走拜托熟人从石庙集供销社求来了名额,又几番盘算着,才一个轮子、一根链条、一支车把攒出来这辆车的款项。
好长一段时间,一觉醒来,我和家人的头等大事,就是去看看摸摸靠墙静立的自行车。大姐不时用纱线擦拭着车把、车闸、链轮、脚蹬,还用彩色布条将三脚架细致地包缠住,害怕车子受到一丁点剐蹭。同时,也名正言顺地将缀着红头绳的钥匙,牢牢把持在身为"长女"的她自己手中。
有了自行车,还不会骑车的我百爪挠心,学车成了第一要事。自行车带到我家的当晚,我便缠着小叔教我骑车。瘦小的我还够不着车座,只得从掏大梁开始练习。在家院里,在碾谷场上,我一次又一次摔倒、爬起,我似乎成了铁打的身子,不觉疼痛,一脸乐呵地坚持着。至今我仍记得小叔教我时所说的技巧。
不断摔打中,我终于学会了骑车。但骑车机会却少得可怜。这令远在十公里之外的镇上住校、每星期还需往返的我,常常渴盼又沮丧。父亲、大姐、二姐轮番掌管钥匙,多少次我鼓起勇气,嗫嚅着嘴巴,提出想骑车驮米袋与咸菜罐去学校,总遭到反对:年龄小,路上不安全,学校有小偷……
但自行车的诱惑常常入梦。
终有一天大清早,我悄悄起身,蹑手蹑脚找到大姐压在枕头底下的钥匙,就在开锁后准备飞奔而去时,被大姐逮个正着,她夺下车钥匙,迅疾地将车子锁上。霎时,所有压抑的屈辱、不平、失望、怨愤爆发,我抹着眼泪,与大姐发生了激烈的争吵,还动手扯烂了她的衣角。而后,我摔门而出,奔跑在微凉晨雾中,我似一头犟牛,不顾身后母亲一声声急切的呼唤,躲在树林里,漫天尚未隐没的星光细数着我的眼泪……
时光易逝,时代欣荣。新时代的我和家人早已告别了自行车,开上了轿车。多少次,我与家人团聚时,总会不经意念起这辆自行车,不禁感慨时过境迁,当初的倔强少年,如今也已鬓丝初霜。但那段自行车往事,似一面苦涩又温馨的铜镜,被我一再擦拭,让我终生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