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是诗之国度,在梁启超等将小说从外埠引进之前,诗与史才是文学正宗。但这不表示中国人不嗜好故事。事实上,中国人对于故事上瘾,表现在他们热爱看戏。即便在各类名著中,也有大量看戏的情节,戏与故事相互印证,是中国古典虚构文学中非常具有隐喻性和谜之魅力所在。
读《红楼梦》,林黛玉是整部书中的诗魂,她的才华主要是诗文之才,历经幼女到少女的成长,渐渐显露,伴随着整部小说的故事时间线缓缓推移,黛玉最后成了历次诗社的诗魁、大观园中的状元。根据多位红学家的说法,《红楼梦》是用实写荣宁二府,以衬托大观园作为梦想之地的虚有。黛玉的诗才唯独在大观园中显露,也就是出于俗世之外。如果给才华分出类型,黛玉所拥有的是超逸之才,虽然稀少,却难做经世之用,也就是“无用之用”。如果按照卡尔维诺对于文学特质的分类,黛玉之才应该属于“清逸”一型。
作为黛玉的对照式人物,宝钗处处拥有可堪匹敌的资质,只不过宝姐姐的品性是“随分守时”、善于藏拙,正如她在海棠诗里自画形象“珍重芳姿昼掩门,自携手瓮灌苔盆”,她的才华禀赋天性都是自我珍重而妥善隐藏的。宝钗属于尘世,她有入世的智慧,属于“有用”之才,故事中处处显现出她的通达和圆熟。自然,按照宝玉的品鉴,她的品性不轻逸也不超脱,那自然就属于浑浊了,所以他对宝钗的亲切中,预留着分寸感。那么宝钗的才华表现在哪呢?小说中写了几处,多是侧写,往往隐藏在众人品戏评戏的热闹时刻。
第二十二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制灯谜贾政悲谶语”中,正值宝钗生日。故此,贾母格外张罗着贾府上下请戏办酒席,比起贾府别的姑娘来倒多费了心思。薛宝钗自然是领情的。她自己点了两出戏,第一出出自《西游记》,那无非是迎合长辈的热闹喧腾的戏文,另一出出自《鲁智深醉闹五台山》。贾宝玉、林黛玉都已到了吟风弄月的年纪,并不喜欢武生戏。可是宝姐姐头一回大大方方暴露出自己学问的根底来,对这一出,她说的是:“排场又好,辞藻更妙”“只那辞藻中,有一支《寄生草》,填得极妙,你何曾知道。”便念道——“慢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哪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这曲子把宝玉乐得“拍膝画圈,称赏不已,又赞宝钗无书不知”。
这一支《寄生草》对于宝玉的意义重大。它不仅是对于现世虚幻的一种点拨,也令他从小情小爱的失落中,到达人生哲学中的虚无,也就是这一回目所说的“悟禅机”“悲谶语”。此外,这支曲直接刻画了宝玉的结局,听曲的终成了曲中人。
想一想,如此重大的机缘关头,敲打宝玉的竟是务实入世的宝钗,而不是品格超逸的黛玉,也真是阴差阳错。
到了第二十三回,故事重点就是戏文对于人物的警醒,“西厢记妙词通戏语,牡丹亭艳曲警芳心”,这里所警的芳心便是黛玉对于“情”的领悟。这一回,元妃下旨令宝玉与姐妹们迁居大观园内。至此,一个内在于荣宁二府的心灵净土——大观园,真正展示了心灵的属性,人物也方才拥有了与自己资质与精神相通的空间住所。也就是从进驻大观园开始,宝黛二人成长为少男少女,各自有了“心事”。这是一个繁花落尽的暮春时节,一天,黛玉与宝玉共读西厢,虽然彼此心意相通,但又无法真正得到印证,这时候远远飘来梨香苑里戏班女孩们练习的唱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以下写了黛玉的一系列关联性想象,想到了若干落花流水的诗句:“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又兼有“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不觉“心痛神痴,眼中落泪”。黛玉未必从前没听过这些曲子,只是她从前没有满腹心事,一腔幽怨,被狠狠击中。
又过了几回,宝钗便像知心大姐一般,告诫黛玉不可被淫词艳赋“移了心志”。从这也可看出宝钗内在人格是复杂的,她本来最爱《寄生草》,她也早早读过了西厢,从认知与审美方面可以到达甚至超越宝黛,但是她决不允许宝玉“悟了”,也不允许黛玉“移了心志”。说白了,宝姐姐永远保持正确,她在人生境界方面,给自己严格划出界限来。宝钗的智慧来自“戏”,而戏是人生经验的浓缩,看的是故事,长的是世故,宝钗拥有一个“老灵魂”,远远老于她自己。
而黛玉和宝玉,他们高度拥抱那个内在的自己,拥抱生命的此刻,所以活得更性情。
“戏中戏”,戏里的人在谈论戏,戏外的人也在看他们的戏。某种程度上,心理同频、相似阅历,帮我们读懂故事中那些原本虚构的人生时刻。这个领悟的时刻也许来得早些,或是来得晚些。早早地读过那些故事,这些故事才会成为我们人生故事中的映衬与伏笔,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它需要我们在某一个境遇里,重新被激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