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在村庄里大声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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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6-26文/葛亚夫情感

父亲的声音很大,很浑浊,像被水浸泡过,隔着手机,都能嗅到濡湿的咸腥味。

父亲把镜头拉远。家家户户,楼顶都站着人,或自言自语,或对着手机,大声喊话。远近白茫茫一片。雨水哗啦,地变成雨水的地,路变成雨水的路,村庄变成雨水的村庄。

雨渗过伞,水漫过乱发,倒灌进脸上的沟壑。父亲构筑几十年的皱纹,年久失修,随时面临决堤的危险。不止父亲,整个村庄和所有村人,都亟须"泄洪".他们终于服老了,不堪重负,便拿起电话,向远方那些亲近的人,问个安或求声援,寻找身心的安慰和疏导。

雨水在村庄四处奔走,碰壁,找不到出口。它们变得混浊、暴躁,奋力向上蹿。

父亲说,大超弟兄几个的楼倒了!幸亏都搁外打工唻,没人在家,财去人安。

雨水点点滴滴,真得像打点滴!唤醒大地的修复和免疫功能,一点点恢复村庄的记忆和旧貌。大超弟兄几个,既是村庄最早的发迹者,也是最早打破村庄千百年建制的村人。

旧村庄沿袭老城的布局,是"穷人版"的城。四周是护河,南面略宽,兼顾防御、排涝和抗旱等功能。村庄被圈养其间,安稳,闲适,直到大超兄弟几个衣锦返乡。他们说,护河像古代的裹脚布,阻碍了村庄的发展。他们把拔出老宅来,垫平南面的护河,建起新楼。

剩余的护河,也陆续被填埋,浇筑出铜墙铁壁。村庄就这样失去河的滋润和护佑。

雨水步履匆匆,无缝不入,它们在寻找什么?很快,它们摸熟村庄的环境,唤醒护河的记忆和使命。雨点七嘴八舌,雨水七手八脚,掀开浮土,护河猛地一翻身。那些楼房,初来乍到,根底浅,轰然倒塌。巨大的漩涡转眼被填埋,雨水漫过楼顶,终于找到了出路。

多年后,护河又活了过来,像蛟龙,呼风唤雨,一路向西奔涌而去。出了村庄,迎头撞见一条龙——小谷河。小谷河通涡入淮进江,不知为何,竟掉转方向,往村庄打马而来。

父亲苦笑,这是命。小谷河游到村庄旁,搁浅了。涡河,淮河,长江,都成了旧梦。

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老人稀罕地,有点闲空,就平整地头的河,种上庄稼。他们力气薄,赶上农忙,秸秆就近倒进河湾。雨水一泡,如鲠在喉,吐不掉,咽不下。小谷河也奄奄一息,活一段,死一段……不发水时还能将就,一发水,一条河的各种症状都一涌而出。

父亲的话应验了。他总说,半夜里,房下有流水的声音。河也会做梦,说梦话。

清理掉淤塞,小谷河伸伸腰,吸口气,认准方向,向涡河奔去。它的路还很远,耽搁了太久,走得大步流星。护河也不再围着村庄团团转,尾随小谷河而去。庄稼、村庄、禽畜和村人,陆续游出水面。他们踩着比雨点还碎的步点、语调,试图完成各自的指证和认领。

在村庄,雨转个弯,水折回身。所有的物事都弥足珍贵,不舍,想带上。雨在村庄里大声说话,拿这个,放下那个;拿那个,放下这个……千百年来,每发一次水,也是搬一次家。

父亲的声音渐次清晰。我们又一次不谋而合。面对洪水,他想带上我,我想带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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