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了,得烤火了。
小时候家里住的是抖墙瓦屋,黄泥巴垒成的墙,抬头就看到瓦片。到了冬天,冷风一阵阵顺着瓦片往下灌。所以,冬天围坐柴火灶前烤火,几乎是日子常态。那时家里烧的是柴火灶,做饭煮潲烧的是木柴,烤火也就是烤柴火。
父亲是民国师范毕业生,当了一辈子乡村小学教师。走村串户家访时,也对各家各户的柴灶颇为关注。回来就喜欢在家依样画葫芦操持,灶在厨房的位置、朝向,尺寸大小、烟囱高低等,诸般细节都一一讲究。
砌灶在我们当地叫“作灶”。作灶的材料简单,有砖块、石灰、黄泥巴、稻草或麻灰就行。做法也不复杂,做好的灶必须用一个抖锤不断地拍打灶面,使其成型又不开裂。灶做好了,可以烤火了。
烤柴火是有讲究的。晚饭后,灶里还有余火,我们叫“火屎”。在“火屎”上面放一根硕大的油茶树蔸脑,再倒上几斤茶壳,让其慢慢地烧。等茶壳燃上明火,火光照得屋里亮堂堂,连灯也不用点。
茶壳烧起来有股熏香味,火焰跳跃着,发出呵呵声音,像人的笑声。大人们常说:“火在笑,有客到。”
家里的柴灶做在面对门的一面墙角,灶前放了一把竹圈椅。年代久了,圈椅泛着一层红里透黑的包浆,榫卯已经不大顶事,都用铁丝捆扎着。椅子上还有一个草蒲团,我们叫草凳。这是祖父的专座,老爷子整个冬天除了睡觉,就一直坐在竹圈椅上烤火。烤着烤着就睡着了,鼾声一下一下,口涎顺嘴角到圈椅扶手挂一溜。
老爷子素常穿长袜,烤火时总要脱掉,还将裤管卷上去,光脚对着火烤。时间长了,腿脚对火的一面瘢痕粼粼。我问祖父:“脚不痛吗?”老爷子笑笑,说:“总比袜子裤子烤焦强。”
一个夜晚,灶里的火又笑了,并没有客人到,是父亲从学校回来了。父亲往灶前一坐,兄妹几个都簇拥在他身边。父亲书读得好,一肚子故事,薛仁贵征东、薛丁山征西、孙悟空三打白骨精……总是讲不完。
父亲灶旁的故事里从来没有他自己,人们判定他有历史的政治污点,既洗刷不了,也无从宣扬。我们虽懵懂,却也讳莫如深。
父亲也在灶前问兄妹几个的学习,倒严肃起来了,我们也开始正襟危坐。父亲见状又冷不丁讲个笑话,逗得大家跟灶里的火一齐笑起来。老爷子被笑声惊醒,抹一抹嘴角,连声问:“笑什么?笑什么?”茶树蔸脑的焰火也更旺了,与老人孩子相对而笑。
快将夜烤到尽头时,孩子们的肚子也来凑热闹了。父亲就从“火屎”里扒拉出早先埋进去的煨红薯,每个人分得一个,也不等放凉,拍了灰剥了皮,吸嗦着就往肚里吞,几乎能看见滚烫的红薯从喉头滚进胃里。胃被烫熨帖了,也就可以睡了。
父亲回家的夜总显得要比平素长一些,柴火和我们都笑得特别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