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镜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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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7-14文/钱续坤随笔

在九华山上前后呆了三天时间,夜晚无事便躺在床上,翻阅从书店里买来的《月溪禅师问答录》,对其中的两句印象颇深:"丹田有宝休寻道,对镜无心莫问禅。"佛说,看云、穿水、抱树、对镜,是出家弟子的四种修行方式,我虽不信佛,但从懵懂的孩提时代开始,记不清多少次看过云,穿过水,也不知多少回抱过树,对过镜,正是因为每次都是怀着本真的意愿去刻意为之,所看之云不生空灵之象,所穿之水难显淡泊之境,所抱之树罕见菩提之影,所对之镜亦非明澈之台,故而一直过着逍遥自在的生活,很少透过身边的点滴去参禅悟道,去修心养性,去洞察灵魂。

月溪禅师的偈语这次却令我怦然心动,赶紧一骨碌儿从被窝里爬起来,直奔宾馆内设的盥洗间,将脸贴近了镜子仔细端详:这是曾经意气风发的菁菁少年吗?这是曾经踌躇满志的热血青年吗?自己真的不知道从何时开始,青丝里渗出了根根白发,鬓角上爬满了细细皱纹,腮帮边挤出了密密青髯,还有那张原本就不很英俊的脸,在此刻看来更显得憔悴与沧桑……我赶紧将头扭到一边,拿把梳子在头上胡乱鼓捣了几下,若有所失地回到床上,再也没有心思去翻那本还没有读完的问答录。

史载,中国的镜子产生于殷商时代,为青铜铸造而成的铜镜;这种铜镜,一面磨光发亮,一面铸刻花纹,因其主要用于照出自己的面容,故也叫"鉴"或者"镜鉴";也就是说,早在两三千年前,我们的祖先就非常喜欢对镜,南北朝时期的北方民歌《木兰诗》中,就有"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的佳构妙制。不过,镜子在多数文人墨客的手中只是一种载体,或直抒胸臆,或托物言志,或暗寄幽思,唐代的张九龄就有"谁知明镜里,形影自相怜"的深沉喟叹;李白亦有"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的无限愁思;更为经典的是《隋唐嘉话》里唐太宗对梁公所说的一番话语:"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

我本凡夫俗子,作不了流芳千古的经典诗句,说不出高深玄妙的圣言哲语,参不透大彻大悟的至美境界,因此一直是我行我素,将对镜当作一件悚然的事情;并且在潜意识里总是固执地认为,镜子能够看见秘密,看见隐私,看见最黑暗的角落,尽管它守口如瓶,尽管它缄默无语,但是那水银的眼睛会洞穿你灵魂里的卑鄙、龌龊和肮脏,像鲁迅先生在《一件小事》中说的那样:"榨出你皮袍下的小来。"而没有镜子的虚幻,我觉得我很自在也很清醒——我当擦亮眼睛去观这大千世界,去看这芸芸众生——不会因为镜中的风云突起而茫然四顾,不会因为光线的昏晦暗淡而恍惚不定,也不会因为反射的本末倒置而辩识不清。

事实上,喜好对镜与否异无不同,只是喜爱对镜者欺骗的是他人,不愿对镜者欺骗的是自己。换个角度说,对镜其实就是灵魂与躯体的对质,更是灵魂对躯体行为不忠的控诉,人所害怕的,正是直面自己的灵魂!相貌生来丑陋却始终追求完美的凡高,原想凭借对镜来修补所有的缺陷,可是在对镜的过程中,他面目狰狞地割了自己的耳朵;贾瑞病重期间曾得一方可以使他醍醐灌顶的两面魔镜,一面是凤姐,一面是骷髅,有美人的那一面将置人于死地,有骷髅的那一面能够让人活下来,可他在对镜的时候不是真诚的忏悔,而是说出了自己的欲望,结果自然可想而知。

所以佛说:"鼻有墨点,对镜恶墨,但揩于镜,其可得耶?好恶是非,对之前境,不了自心,但尤于境,其可得耶?洗分别之鼻墨,则一镜圆净矣。万境咸真矣。执石成宝矣。众生即佛矣。"——其实,人生才是一面自我对照的大镜,这面大镜能映照你的身影,你的心灵,你的思想;它把过去的懊悔印在你的脸庞,它把现在的奋斗刻上你的额头,它把明天的期冀映入你的眼眸。这时我突然顿悟,一个有勇气且长对镜的人,一定可以像月溪禅师所教诲的那样,达到身似水洗、心如冰清的大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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