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父亲就叫醒了母亲,声音沙哑地对母亲说:“花牛在半夜里死了。”父亲红肿的眼睛无助地望着天空飘逸的雪花,眼泪悄悄地从眼眶里淌了出来。母亲和我站在圈栏外,看见花牛侧卧在圈里,四条腿直直地伸着,它的怀里依偎着不足两个月的儿子黑旋风。黑旋风不知道自己的母亲已经死了,它的嘴巴还含着母亲的奶头。看着可怜的黑旋风,母亲突然紧紧地攥着我的手,把我的头一下子搂在怀里……
父亲将花牛病死的事汇报给队长,队长很快就派来几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把花牛弄出圈外。父亲把黑旋风紧搂在自己的怀里,他不忍心让黑旋风看到母亲死后那个血腥的场面,他祈求黑旋风能好好活下来,健康成长,练就成一名强悍的耕耘者。花牛的皮很快被剥离了,像覆盖在山脊上白花花的雪。队长通知家家户户领走了花牛的肉,父亲和母亲躲在圈栏里陪着黑旋风。队长也走进圈栏,他说,花牛死了,你两口子要饲养好这黑旋风,千万不能有什么闪失,社里马上去买些葡萄糖粉回来,给黑旋风做奶水。队长还说花牛的肉给我们家“双份”,父亲拒绝了队长的好意,花牛的肉坚决不要,黑旋风一定会饲养好的。母亲说花牛就像是我们家的亲人一样,我们怎能忍心去吃它的肉呢?父亲把花牛的肉让给了体弱多病的贵叔。父亲陪着黑旋风,每天定时用竹筒给它灌葡萄糖水,逢人就打趣地说,家里又添了一个儿子。
黑旋风在父亲和母亲的精心照管下,奇迹般地活了,给我们一家人增添了一份吉祥和温馨。黑旋风是个顽皮的家伙,它倔强任性,野性十足,常常弄断鼻绳,翻过圈栏,无视主人的责备和阻拦,在院子里一阵狂奔乱跑,尔后一溜烟钻进庄稼地里,把绿油油的禾苗践踏得一片狼藉。父亲吆喝着,用一根绳子套住黑旋风的脖子,巧妙地攥住黑旋风的鼻子,高高地举上天空,再野性的牛都护自己的鼻子,每次,父亲用这样的办法智斗黑旋风。父亲一边用早有准备的荆竹条子猛抽黑旋风的腿,另一边训斥着黑旋风:“我叫你以后还敢乱来?”黑旋风痛得“嗷嗷”叫唤,用哀求的眼神看着父亲,似乎在给父亲认错了,父亲这才停下手中的荆竹条,黑旋风乖乖地跟在父亲身后,偶尔上前用粗糙的舌舔一下父亲的手,父亲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
两年过去了,黑旋风已经到了学耕受驯的年龄。父亲把黑旋风牵到一块荒地里,黑旋风面对这耕作场面感到惊恐、胆怯,它在绳索的束缚下歇斯底里狂奔乱叫。它愤怒、绝望、抗争。它把火爆的脾性发挥得淋漓尽致,它开始用尽全力耕作,同时流露出对驯者极大的不满,它开始报复驯者,用自己的粗壮结实的腿踢人,用尖锐的角顶撞人。吓得人们不敢接近它,它把队长派给父亲的几个助手弄伤住进医院,一般的耕手提到黑旋风,就望而止步,不寒而栗了,只有父亲能够驾驭它。队长说把黑旋风阉割了,父亲不干了,他知道黑旋风一旦被阉割了就会软得像个蔫茄子。队长又给父亲说,黑旋风听你的使唤,那就把他交给你。年轻力壮的黑旋风,拉着沉重的犁铧一路小跑,头不埋,背不驼,很绅士的样子,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父亲常找木匠修理犁铧,黑旋风不知拉坏了父亲多少耕田的农具。农忙季节,父亲和黑旋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父亲和黑旋风的那份荣耀,载入集体生产时期的英雄史册。
集体生产时期的“吃大锅饭”方式结束了,集体权属的农具、牲畜、土地、塘库、林木等全部按人口分到各户。黑旋风是没有人敢“惹”的,也没有谁跟父亲竞争着要。黑旋风自然成了我们家的宝物,父亲也成了全生产队唯一不参加“抓阄”的社员。黑旋风耕作量自然少了许多。但只要有人前来相求,父亲会爽快地牵着黑旋风不计报酬地去帮别人一把。
一晃又过去了十多年,黑旋风已经15岁了。年长者们常说,牛儿的年龄11个月就为一岁了,类别上区分水牛和黄牛,黑旋风是黄牛儿,一般能耕十多年。黑旋风已步入了“花甲”之年,父亲不得不考虑黑旋风的“接班牛”,父亲四处觅牛,但始终没有遇见到像黑旋风这样顶呱呱的好牛,这令父亲犯起愁来,不管怎样,“接班牛”必须刻不容缓地要,不能等到黑旋风倒了才去储备。“接班牛”与黑旋风关在一起,黑旋风亲昵地用舌头舔着新来的同伴。一阵欢乐之后,黑旋风独自卧在圈里静下来,它似乎明白了主人的安排,新伙伴的到来,让它伤感,它与主人的日子不是很多了。
父亲的身体也像黑旋风一样,愈来愈力不从心了,一家六口人的土地全靠父亲去耕种,子女们还在求学帮不上忙。家底子薄,全靠在土地上找点钱,入不敷出,父亲在这个年龄段上显得甚为担心和忧虑。
黑旋风吃草料突然少了,壮实的身体也慢慢的消瘦下来,父亲找了方圆几十里的名兽医,但还是无法治疗它的病,兽医说黑旋风老了,消化系统出现了疾病,很难治愈。黑旋风一见到父亲,就在圈栏里转圈儿,痛苦地哀鸣,眼圈里滚出一串串眼泪,父亲的眼泪也扑簌簌地流出来。
父亲与母亲商量,趁黑旋风还没有倒下,将它卖了,反正在买“接班牛”时欠了一大笔账。牛贩子早早地来到我家,父亲叫母亲给黑旋风弄一盆玉米粉,让它吃最后一顿“饭”。从黑旋风的降临到今天别离,我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眼前这一幕。现实里的父亲母亲和我是没有力量拯救黑旋风的处境,我想最完美的结果是让黑旋风像***妈花牛一样,静静地在这间圈栏里老去,然后把它埋进土里。天空淅淅沥沥下着小雨。当黑旋风被牛贩子牵出圈栏时,我只好选择逃离,父亲和母亲也远远地躲着。我们一家人都不敢面对现实,直到黑旋风的背影消失在我们的视野里。
多少个夜梦里,我梦见父亲和花牛、黑旋风、“接班牛”铁轱辘,他们默默地翻开故乡的红土地。犁犁泥土,句句诗行,似水波潋滟的河流,在我灵魂深处泛起美丽的浪花,这是他们用辛勤的汗水汇聚成一条条生命的河流,在大巴山里潺潺地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