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上四季循环,春种秋收,生老病死,饮食繁殖,有一种地久天长的安然。无数的女性,无穷的母亲,不尽的生育,她们创造一切又包容一切,有着大地一样的宽厚与慈悲。
母亲是个勇敢聪明的女子,她不喜欢父亲,一直说他长得丑,个子低。父亲内向,不怎么爱说话,但其实他很爱妻子。结婚很多年,他都对她小心翼翼,生怕得罪了她。他喜欢跟着她回娘家,回娘家前,她指着自家屋角的一堆南瓜、豆角和土豆,不等她说出口,他已经把麻袋装得鼓囊囊的。直到她轻笑着说:"如何能吃那么多,给咱自己家留一点。"他知道自己这样做,她会很高兴的,一切都是为她高兴。但她还是经常不高兴。他不懂她。
他自己是村支书,管理着村里的仓库和牛屋等财产。工作卖力气,但因上学太少,不会算账,盖仓库时账目不清,有人告他,公社派人下来查账时,他出现幻觉,失眠,狂躁。那时候,农民连饭都吃不饱,哪里知道什么是抑郁症,他们把所有精神障碍的人统称为神经病。
他不配合看病,更不喜欢医院。但村里的文化人都建议带他到南阳精神病院住院治疗。谁也带不走他,他对人充满了疑心。她带着他去南阳,一路上他都很顺从,到了医院门口,突然倔强起来:"你要带我去医院,我不去,我没病。""不住院,就是拿点药。"母亲向他解释。他站在太阳底下,像是生了根。两个人对峙着,许多人从身边走过,都回头张望着,以为他俩是生气的夫妻。太阳下山了,路灯慢慢亮起来,父亲蹲下来,他实在是累了,"咱们吃饭去",母亲拉起他,像拉儿子一样,带他去吃饺子,然后找了一家最便宜的旅店住下了。第二天一早,她叫醒他,在盆里放了热水,给他洗脸,他很顺从,他渴望她这样侍弄自己,手轻柔地抚过头发,像对待儿子。他真的嫉妒过自己儿子,觉得妻子爱那个白白爱笑的小伙子甚于自己。现在他享受起了儿子的待遇。这还是头一遭。
她瘦瘦的脸上只剩下一双闪亮的大眼睛,她说:"先去医院,回来后我再给你洗头。"他听得明明白白,跟她走了,她牵着他的手。医生问他什么,他都顺从,让他干什么他也很配合。他住院了,他不让母亲走,母亲也真舍不得让他一个人孤单地在小屋子里圈着。她只好再亲他一下头发:"回家给你拿换洗衣服,你好好等我,听医生的话,嗯。"他低头,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母亲快步走出医院,到了外面,她才捂着脸低低地哭了。可怜人,可怜人。她一直念叨着这几个字。
三个月后,她来带他回家。看到她,他像个孩子一样呜咽着哭了,一直紧紧地拉着她的手。她从来没有爱过他,但此刻有了爱。这种爱已不是男女之爱,是更广大的爱,这种爱好像也不是从她身体与头脑里散发出来,是从脚下的土地里涌出来,她必须强大,开阔,温暖,必须做一个地母。一个强壮的庇护万物的女人。回家路上,她一直搂着他。窗外的田野宽了又窄,窄了又宽。
时间顺流而下,日子过得比鸟的翅膀还快。转眼我大学毕业,有空就回去看妈,大门总是被妈的笑声打开的,她笑意盈盈地站着,父亲钝钝地站在堂屋门口,两脚几乎是拖着地面,慢慢地蹭过来——长期吃镇静药的后遗症。他不说话,只是像个孩子定定地看着你。然后就转身回屋睡觉了。母亲把他吃的药分装在一个个小包里,到时间了,倒开水放温,看着他把药吃下去。给他做饭,做好端到他面前。照顾他时间长了,她也厌烦,大声呵斥他,当他是个孩子。他也就微微低着头,好像很愿意听到这呵斥。我们渐渐忽略了他,当他不存在。回家总是给母亲带衣服、鞋子,母亲朝屋里努努嘴:"他是个绳子,整天绑住我,我哪也去不了。"这时我看见父亲躲在里屋角落里,眼巴巴朝这里看着,听到母亲这句话时,他眼睛低下去,整个人也低下去了。
我们走后,母亲打电话说:"你们走后,你爹竟然把你买给我的衬衣都用剪刀铰烂了,他边撕边恨恨地说,为啥都是你的,没有我的?你说这个人真是神经病了。"我不语。心的深处被深深地灼了一下。很疼。
那年春天,槐花开得越来越稠密,香甜气息直接压下来。大哥的一双儿女突然发烧呕吐,嫂子急唤母亲进城。母亲走后第三天,父亲自杀。这件事子女都不愿再提起,因为自杀对乡民来说,是件不名誉的事情。邻居一遍遍讲着父亲走前的异常。黄昏时坐在路口,看着远方,盼着母亲归家。夜里他不睡觉,在院子里一圈圈转着,俨然一头困兽。在他去世前的黄昏,他在院子里长啸几声,有人想进去看看,马上有人说:"疯子,不要理他。"这个世界又黑又硬,慢慢地压迫下来,他倒下了。
父亲去世时,母亲还不到60岁,她前半生生育了一群子女,照顾丈夫,接下来,孙子们像树叶子一样稠密地来了,她喂养一群孙子,活得生气勃勃。漫长的岁月,吃过各种苦楚,精神依然健旺,身体依然硬朗。她曾在郑州给我带过孩子,她在院子里种下豆角、菠菜,她给女儿养了两只兔子,每天下午,她都步行去陈砦菜市场,提回来一筐白菜叶子,她说下午菜贩们把蔫了的菜扔在地上,"可惜呀,兔子最爱吃。再说回来可以坐公交车,不花一分钱。"她笑微微的,对当下一切都满足。两只兔子最喜欢她,看到她就后腿一纵跳起来。院子里的蔬菜不会说话,我想它们也最喜欢母亲,因为她总是蹲下来,仔细观察,浇水捉虫子,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切都是她自己,世间万物也都是她的孩子,更是她守护的对象。这就是母亲,也是千万个母亲。她们像大地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