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迁的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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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11文/杨建梅随笔

"山路弯弯伸向林中村舍,炊烟袅袅化彩霞飘天际。"一缕烟火从《山水黔西南》的歌声里飘出,激活我记忆深处那段酸甜苦辣的烟火岁月。

我的老家地处黔西南之南的一个小山村,本世纪初才通电。在此之前,做饭、取暖、煮猪食和雨雪天烤衣服被褥,全都离不开烧柴。稍有劳力的村民,不分四季地上山砍柴、挖树"疙兜".粗树劈成木块,细枝折断理顺,"疙兜"削去七尖八角,搬回来囤积在屋檐下、柴棚里。岁月细水长流,木柴源源不断扑进火塘、灶洞,吐出滚滚浓烟,扯起呼呼火苗,爆出四溅的火花,飘飞出黑尘白灰。

常年烧柴的屋子,梁柱是黑的,墙壁是黑的,所有家什全是黑的。火舌舔过的锅底如涂黑漆,厚厚的"锅烟子"触及哪儿,哪儿便是一块黑。人的肤色也是黑黢黢油腻腻的,孩子皴开的脸蛋上,老人深皱的纹路里,都填满了烟垢。

我最怕"围着锅边转"的苦差,这差事中的第一难,是生火。往火塘或灶洞塞两三截粗柴棒或大木块,点燃一把干草丢到上面,迅速添些碎木屑细枝丫。顺利时,浓烟卷起后火也就点燃了,要遇上柴禾受潮或其他原因时,干草枯叶燃过一卷又一卷,浓雾黑烟腾起一团又一团,人咳呛得鼻涕一把泪一把,柴却总也烧不燃。为此,哭鼻子、摔打柴禾的笑话没少闹过。

烧火的序幕拉开后,灶上煮猪食,火塘边煨豆米,火塘中间的三角架上安了大敞锅蒸饭。

煮猪食不光要大把大把地往灶洞添柴,还得用大铁铲时不时在锅里翻搅草料。十来岁的我还没灶台高,搬了凳子爬上去才能铲到锅底,又酸又臭的热气扑鼻而来,朦胧了视线,啥也看不见,要特别小心把自己扑腾到锅里去。有时忘记翻搅,锅底煳了,上面却还没温度,猪食半生不熟,猪大爷们便挑三拣四,胡乱糟蹋。

煮饭不在于煮,而是蒸。那时吃的是包谷饭,面要先掺水搅拌、搓散、抓匀,倒进大木甑里蒸至"上气"(白气冒出甑盖)后,再倒出来翻松、洒水、抓匀,再装回去蒸第二遍。抱木甑进锅和出锅时,火焰烤得手臂生疼脸颊辣痛,烟子熏得眼睛红通通泪汪汪,头发也被燎出一股股焦煳味。

那时的日子,烟浓、火旺、汤寡、饭糙,一粥一菜透着苦辣劲儿。

进城工作后,终于逃脱了烟熏火燎的折磨。在丰源市场租定住所的第一天,我没敢奢望"绿蚁新醅酒"的享受,倒是买了一只"红泥小火炉".它是我在兴义购置的第一项"固定资产",仅及小腿肚,只能装两个"煤粑",是最廉价、最普通的那种。

城里户户通电,照明可方便了。但电费昂贵,电压也不很稳定,普通人家做饭取暖还得依赖蜂窝煤,也就是我们土话说的"煤粑".烧煤粑的麻烦还是引火,要把耐燃的木柴交错放到炉底,留有一定的空隙,点燃后放上煤粑,用扇子或书本从风门扇风进去,增加火力助木料引燃煤粑。煤粑发红到一指多厚时,就基本不会熄灭了,上面再重一个,开着炉门让火势往上蹿,热量便提起来了。

想要炉堂星火不断整天发红,首先是煤粑眼孔要通透,上下对齐,根据用火量调节好风门大小。还要估算着时间更换,当最先燃起的那个色如泥土时,它的价值也就耗尽了,掏出来换了烧得正旺的那个进去,上面再续新煤。晚上睡前的最后一件事,是换煤粑、封炉门,早上起床和外出归来的第一件事,是查看煤粑还发不发红。既不能任其呼呼燃过浪费煤粑,也不能关得太死闷熄炉子。

煤粑性子慢,火焰低,发热量高,燃烧中没有浓烟也不炸火花。但煤炭含硫重,释放出的气体容易诱发咽炎、鼻炎、支气管炎和头昏头痛等。冬天再冷,烧煤的屋子也要开窗通风,避免煤气中毒。庆幸我没中过煤粑的毒,但围炉烤火时,烧坏过一条最贵的裤子——穿出去面试回来,忘记换下,便"骑"到火炉上去,感觉皮肤焦灼时,裤脚已豁开了一大块。那可是我掏空仅有积蓄换来的"大牌"呢。

经济状况好转后,我用上了"北京炉".同样烧煤粑,炉胆顶上安了一块大铁皮桌面,中间沿炉胆一圈开出圆口,盖上盖板可热水温茶,揭开盖板安上炊具可做饭做菜。一根铁皮烟囱把烟雾导出了窗外,一只铁皮筐子在炉桥底下接收着灰渣。这种灶与桌兼用的炉子,比小泥灶"高大上"多了。

煤火的温暖,离不开打煤粑之人。他们大都来自边远山区,没多少文化却能吃苦耐劳,找个门前带有平地的偏厦或棚子,运来黄泥和煤粉,舞动锄头和铁锨,打煤粑的摊子便支了起来。

火爆的太阳下,他们在露天场坝上不停地弯腰、移步、铲煤、和煤,将拌了少量黄土的湿煤团装进特制模子,冲紧、压实、开孔,制成又圆又厚、横切面全是窟窿眼儿的煤饼。做好一个,提起模具挨着做下一个,直将晒场摊出黑压压一片。天气越好,手脚越不能停歇,因为煤粑不能淋雨,晾晒到用火钳夹起和相互重叠挤压都不会破裂松散时,才可收进屋堆码起来,哪儿需要,再用箩筐挑往哪儿。

我经常看到煤堆里滚打的一家老小,大人脚踩黑泥脸淌黑汗忙活着,小孩抓煤粉抱煤团玩耍。曾有一位邻居老奶奶问我要旧衣服,诉说她侄儿拖家带口在北门打煤粑,破衣烂衫,"造孽"得很。我收了一大包给她,得到她一遍又一遍的感谢。

也不知什么时候起,似乎是一段很漫长的历程,似乎又没有多少过度,煤炭悄然退出了我的生活舞台。取代它的,是惠及普通家庭的电力、送货上门的液化气,如今又多了直接输送到厨房的天然气。冰箱、空调、电饭煲、电磁炉、电暖炉等等先进的家庭装备不仅方便省事,还融合了贴心的人文关怀、周到的社会服务,以便捷、高效、节能和环保的理念,操持着我们的口腹之事,满足了我们的冷暖需求。

去年迁新居买家电时,我在商城转了半天,单看茶几就目不暇接、眼花缭乱。挑了一款声控开关、可升可降、可方可圆、茶几餐桌烤炉兼备的,感叹它的神奇之处,是台面中心有个隐形电炉,通电时看不到火光也摸不着热量,烧水煮汤却分分钟沸腾。够新潮够气派了吧?商家却说,这是往年的老款。

农村生活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老家的灶台拆除了,火塘填平了,房间敞亮了。站在屋外放眼四周,青山环抱的村庄小楼栋栋,走进哪家都是瓷砖地、白墙壁、吸顶灯。城里有的洗衣机、太阳能、微波炉、光波炉等现代化家电等,农家一样也不缺少,几乎家家拥有,人人会用。连我那没走出过大山的目不识丁的老母亲,也用上了电烤箱,学着手机抖音烤出时髦的糕点蛋挞来。

农民吃肉不再亲自喂猪,肉摊近的就在家门口,稍远的也是一脚油门轰到之距离,肥的瘦的,想要多少买多少。坚持养猪的,哪还会劳心费力地去割草煮料,早已走上绿色生态、科学养殖的致富路。寒冬产下的小猪仔,还喝上奶粉、睡上电热板了呢。

四十年来,黔西南的变化日新月异,生活有了质的飞跃,幸福指数节节攀升。城里早已不见晒煤场,打煤粑一族都到哪儿去了呢?我在酒楼遇到过其中一人,老大哥身穿雪白工作服,头戴高高的厨师帽,很自豪地告诉我,在扶贫工作队的帮助下,他学了厨师,成了酒店的主厨。

不再制造黑烟的柴禾回归到大自然,绿了山头,蓝了天空。不再产生浊气的煤山,已成了国家重点保护、合理开采的金山银山。它们完成了特殊年代的历史使命,换来人间更清新、更纯洁的烟火气。

风雨沧桑四十载,黔西南的烟火,已是净化了的烟火,升华了的烟火。它以奔放的激情滑过我们的舌尖,丰盛了我们的饭碗;它以脉脉温情抚慰着我们的身体,温暖了我们的心田;它以看不见摸不着的形态,浸润在我们衣食住行的生活里,让我们处处感知,时时体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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