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家的村口有一棵大榕树，我们回乡下，外婆常坐在树墩等。明明她家离村口就几步路，她却爱在那里盼。见着走近，她总是快步向前嗔怪着："怎么这么晚？快快进来！"
我们冲进她家的小院，就各处找好玩的去了。我最爱趁她忙活时，独自爬到她的床上玩。她的床，是那种三边有围栏的老式木床，自带床架。一张棉布蚊帐结结实实地罩着床架。爬上床，那架子上的小抽屉尽现眼前，就像神秘乐园，有种宽广而隐秘的快乐。我一个一个抽开抽屉，仔细地检视里面的玩意。见着好玩的就悉数取出，散落在床上好好把玩。外婆的小玩意真多！有晶莹的小珠子、有描着牡丹花样的小折扇，现在想来，全是年老的外婆所积攒下来的回忆。年幼的我，不知为何，对它们有浓浓的兴味。
正入迷，却总会有人告了状，或被外婆正巧碰见，她气恼地大声骂着，边作势要打我，边急急细数一床的"宝物".虽然外婆凶着我，我却一点也不怕，因为我知道，外婆的凶，是假的。
心怦怦跳着，又挨近问："这是什么？那是什么？"外婆自然没好气，只当作没听见。等她缓缓，方回过神来打发我。我自然要讨些好东西，追着问："这个可以给我吗？那个呢？"外婆被缠得烦了，偶尔会"赐"我些小宝贝，边念念碎碎赶我："上次那个什么就是被你弄不见了，再也找不着。"
后来，我长大了，对这张床渐渐失去了兴趣。我不再到外婆的房间里去看这张床了，我忘了它，不再对那些小抽屉感兴趣，也不再像小时候那样爱依偎在外婆腿边听她讲乡野故事了。
外婆七十多岁时摔了一跤，原本很硬朗的她行动不再方便。她的房间也换了，换到边房，更好进出，床依旧搬去。外公已经离世，那是外婆的婚床，她几个孩子都是在这张床上出生的，那床，自然是要跟她一辈子的。
最初她还能自己撑着起床，几年后，又摔了一跤，自此几乎卧床不起。每去看她，她再不能走到榕树下等我们，再早些，她能自己起床时，听着我们走近院子大门，再辛苦都会挣扎着坐起来，坐在床沿等。直到不能独立坐起时，她只得躺在床上与我们相见。每见我走近，总轻声嗔怪说："娃啊，工作忙就不要回来看外婆了。有什么好看的啊？"可是，眼神明明是有欣喜啊。
在外婆最后的岁月里，将近二十年的时光，陪伴她的，一直就是这张婚床。这张床造得极好，还是那样结实。有一回，妈妈推着外婆到院子里晒太阳，我独自坐在床沿，轻轻抚触着它，原来它那么矮，小时候它竟那么高。我摸着，那床沿，有一处好生光滑。想着，外婆有多少寂寞时光，一个人躺在床上，面朝窗户，一只手就这样来来回回地摩挲，这里又有多少心事？
去年冬天，外婆走了。
我们回去送她，一路上，我生了一个执念，想进外婆的房间，拍一张相，拍一张外婆的床。待走近院门，却见一辆车驶来，几个人从院内出来，搬出一些床板，床架。我定定望着，这是外婆的床，已被拆碎砸烂。我知道这是风俗，人走了，物件跟着一并化了。
很是遗憾，从没用心听过外婆的心事，而这张最懂她的床，我也没能拍张照留念。
前几日，不经意打开一个链接，见到一张图片，是一张床，跟我外婆的床几近一样，就连床头配套的桌子都一般模样。图片里，床边有细细的野草长出来，我心想，外婆离去后，这张床如果依旧在，大概也喜欢与花草为伴，诉予心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