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字如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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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5-12文/张建春随笔

克英姐一个月总要到我家来个三两趟。克英姐是趁着天黑来的,一到我家,就和我妈头抵着头,在闪烁不停的灯光下说话,亲亲密密地说话。我那时也就四五岁,有些话听得懂,有些话让我云里雾里,但我知道,这些话都是好话,很好的话。

每次克英姐到我家都是有事的,克英姐像是很害羞的样子,扯着我妈衣襟,轻轻喊声:婶。我妈肯定第一时间放下手中活计,把手伸向克英姐,弱弱地说:拿来。克英姐就摸摸索索地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脸微微地一缕缕红起来。

克英姐要我妈给她读信,信是克英姐的“那个他”写来的,“那个他”在好远的地方当兵。克英姐不识字,克英姐信得过我妈,要我妈把信念给她听,还要顺带着回上一封信。

我妈似乎很乐意为克英姐念信,也高兴帮着克英姐给“那个他”回信。

我妈念信的声音很轻柔、很好听,像是春雨打在绿叶上,“沙沙”地动听。克英姐听得入迷,有时还悄悄地抹眼泪。我妈不厌其烦,信总是读了一遍又一遍。

我在一边听妈的读信声,不止一次听到“见字如晤”,我很好奇,就问克英姐:克英姐,啥是“见字如晤”呀?克英姐不回答我,把我的头抱在怀里,我听到了克英姐心“怦怦”跳的激荡声。

信念完了,妈拿起信纸给克英姐的“那个他”回信。克英姐脸红红地说些话,颠三倒四的,却是有说不完的话。我妈听得认真,还时不时地将克英姐拂在额头上的头发理理。克英姐话讲完了,妈的笔在信笺纸上飞快走动,一会儿工夫信就写好了。

我又听到了“见字如晤”的字眼。妈写好信,是要读一遍给克英姐听的,“见字如晤”次次少不了。

信写完了,妈和克英姐要说很久话,我记得妈要克英姐学认字,还威胁说,再不认字,就不帮克英姐读信、写回信了。克英姐不停点头,像是小鸡啄米。

后来克英姐来我家的次数更勤了,除了让我妈读信、写信,还向我妈学认字和写字。我跟着沾光,克英姐学,我也学,没上小学我就认识了很多字。

克英姐能结结巴巴把“那个他”的信读通了,但每次读到“见字如晤”,克英姐的心跳就加快,脸在一瞬间就红了。写回信克英姐作难了,可我妈逼着克英姐写,不会写的字妈手把手地教。写完了,我妈让克英姐读一遍,克英姐读得顺溜,读到“见字如晤”总是把声音放低,像蚊子哼。

我妈和我不止一次送克英姐回家,大多是很晚的时间,月亮湿湿地铺在地上,田埂上草软软的,时不时地侵扰着裤脚。克英姐不让我和妈送远了,但不坚决,我都能看得出,克英姐巴望我和我妈多送一程。

我妈有一次把我当了大人,叹着气对我说:你克英姐难啦,婆婆瘫在床上,你华哥出远门当兵……难啦。华哥是克英姐说的“那个他”,克英姐和华哥还没结婚呢,婆婆还不是婆婆。我有点听得懂,克英姐是大好人。

我上小学这年,克英姐的婆婆死了,克英姐也要随军了。临走的头天晚上,克英姐在我家很久很久,和我妈有说不完的话,我妈流泪,克英姐也哭。我妈对克英姐说:写信,见字如晤。克英姐捂着嘴哭:婶,见字如晤。我懂,我懂。

又是“见字如晤”,看着我妈和克英姐流泪,我也躲在一边心酸。

克英姐走了,我妈有些失落,但好在克英姐的信不时地飞来。我妈看到来信,就高兴得眉飞色舞,嘴中一再喃喃:见字如晤,见字如晤。我妈还对我说:克英的信越写越长,字识多了,识多了。

妈及时给克英姐回信,信都是我拿到代销点寄的,信妈让我看,妈的字真好看,娟娟秀秀的,我不能全部认周全,但抬头一行的“见字如晤”,我认得清楚,妈的信、克英姐的信封封都有。

克英姐一直给我妈写信,我妈也不停地给克英姐回信,“见字如晤”,她们写不烦。

一晃,我妈90多岁,克英姐七十大几了,她们生活在两个城市,信写得少了,电话是常通的,一说就把各自的手机说热了。有时我在一边看妈打电话,心就走得很远,就会想起“见字如晤”四个字,四个字的分量陡然就加重了。

有一天,妈突然对我说:代我给你克英姐写封信。我有些吃惊,说:打电话多好,既方便又能听到声音。妈没理我,说:让你写,你就写。妈的手不大听使唤了,否则,恐怕不会让我代笔的。

妈说:克英,见字如晤……

我刚提笔,妈猛地打住了,我看到两滴泪在我妈的眼圈里打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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