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也流传庐剧。
小地方,小腔调,喜欢的人多,唱的人自然也多。
离村不远的镇上,大小店铺里从早到晚播放着庐剧,招引顾客。人少的时候,主人会躺在竹椅上,半闭着眼,听着略带哭腔且抑扬顿挫的软调子。村里有红白喜事,自然有人从屋里拖出一根电线,一头连着老榆树上的高音喇叭,另一头接着的准是从镇里刚买回的有庐剧唱腔的收录机。
古老的戏种,像树根一样紧紧扎在江边一个寻常村庄里,这,本身就是个奇迹。庐剧,也称"倒七戏",是流传于皖地民间的主剧种之一。有人考证,最早的庐剧发源于大别山一带,它在花鼓灯和山歌的基础上,广泛吸收锣鼓书(门歌)、嗨子戏、端公戏的唱腔慢慢演变而成。让我惊异的是,在乡风民俗偏向于南方的江边小村,几百年来一直持守着对"非土著"剧种的无限热爱,我确信,在大地深处,一定有条自己看不见的纽带,把大千世界里毫不关联似又息息相关的事物,秘密地连接在一起。
第一次见识庐剧,是在一个叫濮陈的会堂里。村里几个长辈喊上我,晚上一起去看《梁山伯与祝英台》。几张票,是村里那个在县庐剧团演戏的亲戚托人送来的。化妆的人,优美的故事,朴实、凄凉的唱腔,让我一下着了迷。
看完演出回家,路上已伸手不见五指,将近十里的乡野土路,却比平时不知好走多少倍。在路上,我反复回味着这出戏结尾时梁山伯和祝英台化蝶成仙的绚丽美景,神话的种子不知不觉萌发于少年浪漫的心怀。
有关庐剧,有几个不能不说的故事。
村里一年轻小伙家境贫寒,却天生一副极好的嗓子。不到二十岁,他唱庐剧的本事在附近乡里几乎无人不晓。小伙死心塌地跟着录音机唱了好几年,但最终未能如愿考进要求苛刻的县庐剧团,就索性撕了戏本,不再学戏。一次酒后,他在外地和一帮混世的合计,深更半夜抢了别人家一车山芋,被法院判了几年有期徒刑。
直到今天,我只要在电视里看见唱戏的人,就会情不自禁想起那个长相俊朗的盗窃犯。
三富子莫名其妙患上白血病后,家里人都快急疯了。舅舅带着他今天去南京,明日赶上海,可时间一长,没文化的父母也实在找不出什么好办法,再加经济上吃不消,就慢慢变得无所谓。男娃自此不再顽皮,天天呆在家里,抱着花皮老猫,一个人听着老掉牙的伤怀庐剧。
我仍记得,三富子最后一次从芜湖的医院输血归来,他父亲搀着他,背着一台正在唱戏的录音机。远远望去,三富子面色潮红,如充鸡血。
村里还有一女子,性果敢,不随众,对庐剧情有独钟。家人为她提亲,总是不理不睬。某日,村女不打招呼,从外地带回一个也爱唱戏的古怪男子。此男留长发,着花格衬衫、喇叭裤子,言行举止与本地人迥异。女子的父母当即怒不可遏,喝令男子丢下姑娘,立马离村。女子伏地大哭,其父母丝毫不为所动。当晚,此女与男子双双失踪,自此再未现人影。
那时,乡下尚无私奔一说。
村里有老人亡故,家里请来了庐剧班子。我爱热闹,也混杂在听戏的人群里。
夜深人静,唱戏班子打道回府,村里人开始在里屋玩起纸牌。突然,外屋传来窸窸窣窣之声,众皆色变且悚然。某说,一定是死鬼回家了。我儿时鲁莽胆大,独自推开房门。但见房外灯如白昼,鸡窝里一公鸡正昂立母鸡之上,原来此鸡计算错了时辰,在行周公之乐也。主人觉得此事蹊跷,心里一万个不痛快,第二天晚上死活不让剧班子散伙,还临时硬搭起一个戏台子,直唱到把老人送到山上。
那时电视机还不常见,谁家有,谁家晚上最热闹。
有天,村里人疯传晚上电视里要唱庐剧,天刚擦黑,全村人几乎全部出动,涌到村西头的大老万家。左等右候中,好戏终开场。可能看戏的人太多,电视机又实在过小,人群喧闹声此起彼伏,盖过了电视里唱戏的锣鼓声。结果是,盯了一晚黑白电视,大伙谁也没看出什么门道,问里面演的到底是哪出戏,没一个人能说出个子丑寅卯。
老人说,听庐剧,谁还去管那些文明词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