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中生有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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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7-11文/郭华丽情感

不知道是依凭着梦潜入草坪那三间老房子,还是夜神硬把我拽进少年时那个只在堂屋铺着清灰水泥的家。未有间断的持续的梦境让深夜醒来的我格外清醒,梦里情景的似是而非却又让我深陷混沌之中。这混沌里掺杂的那丝丝缕缕叫忧戚的东西,经日子的累积,愈缠愈紧,似与无形对抗、角力,撕扯着身体的某一处,隐隐作痛。

如今这栋红砖钢筋水泥结构、门脸儿贴着瓷砖的三层房子是2003年竣工的。有一天给母亲找合疗卡时,在母亲上着锁的黑色大木箱子里发现父亲在一个工作笔记本上,分别在我们姊妹三个名下记着:某年某月某日给现金多少元……看着已然变色的笔记本,看着父亲熟悉的笔迹,看着一笔笔详尽的记述,看着账本上那少则几十元、多则几百元的钱数,心里不由一阵酸楚。

去年七月半给父亲上坟时,比往昔多拿了一刀火纸,一边烧火纸一边跟父亲絮絮叨叨:让父亲不要节省啊,要父亲想吃什么买什么,让父亲跟地下的外爷、外婆、大舅,关中的爷、奶多走动,问父亲还唱不唱秦腔、吹不吹笛子?问父亲还写诗词吗,有没有诗友交流分享……父亲一直不吭声,父亲是外出了,还是棺木太厚、黄土太沉,父亲根本就听不见?

自从一楼租给人家做了超市,站在这栋房子三层屋内的玻璃窗前看望后院,似乎已经成了我回家后的一个习惯。后院里有父亲种下的枇杷树、樱桃树、石榴树、柑子树、桔子树。父亲在世的时候我从未注意过这些树,只是在果实成熟的时候由着自己摘了吃。那棵春天里开淡紫色喇叭状花朵的泡桐树与前几年新建小区水泥结构的围墙对抗,一部分树干已经扭曲变形。这些树因为经年未修剪、施肥,已完全是一副野相了。记得在房子初建成时父亲就在后院栽下了这些果树,还说:以后我娃想吃啥水果了直接就上树摘。这话喜气、满足,且有着可预期的结果。这些果树也确实不歇茬儿的欢欢实实接了几年果子,我也应了父亲的话,想吃桔子了、想吃樱桃了、想吃石榴了,上树摘就是了。

因了小区耸入云天的密集的高楼,阳光普照的后院也成了背阴之地。这些原本追着时令开花散叶的果树结的果子逐年稀疏,水泥铺就的院子被苔藓葳蕤得一地青色,一侧的荒坡在夏季连阴雨的浸泡、冲击下亦日日侵占了原本宽敞的院子。怎么看,都是一片疮痍。我们姊妹三个便商量着把后院彻底收拾一下。

在电锯滋滋的声响里,那数根枝条匍匐在地面的石榴树、年迈老朽的樱桃树、结着本地品种的只往高长的几棵桔、柑树,不到一个小时就都躺倒在地上。曾经那么急切地盼望它们长大开花结果,望穿秋水的一年年啊,在这不到六十分钟的时间里像是一场幻觉。

因为见不得的荒芜、颓败,在砍伐那些树时我是那么的非如此不可。二百多平米的院子,三个不同方位的树勾勒出后院一片空寂。"那是父亲的树!"如今的年岁,我已经不会再矫情地说那些树是父亲种下的爱,树砍了,思念在,但我还是在这个突然冒出的念想里流泪。近几年来,我一直在清除,清除内心的郁结、清除家里很少用到的东西,清除记忆里的残渣。临了知道,总有些清除是伤筋动骨的。

记得忙于工作的父亲,在回家后听母亲说我和二姐偷着下河洗澡时,父亲便顺手扯得樱桃树上的枝条抽得我们身上好几处都起了樑子。而当父亲流着泪查看我们身上的抽痕,看被自己折断枝丫的樱桃树时,我却在自己的疼痛和泪水里为父亲害羞。记得在一篇文章里看过这样一句话:"树把根扎在地下,最接近魔鬼的地方;树把叶伸向天空,最接近神仙的地方。所以只有树是跨界的。"那么那些父亲种下的,已经被我砍伐的树,是不是已在地下和父亲相见,是不是可以带着父亲跨界,跨出阴阳两界?

如今,我也常常会对着一个视频或是一段文字流泪,自己为自己害羞。但也理解了父亲并宽容了自己的眼泪。总有很多时候,一次流泪,就是对自己的一次犒劳,那是给无中生有的疼痛疏通一个又一个通道,是给命运打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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