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家甘窑村,最恨我的是四丫头,最感激我的也是她。这一切都缘于荷花。
面对一朵荷花,顽劣的少年没有多少审美情趣,粉的也好,白的也罢,要的是眼前的作乐,至于这朵花之后的莲籽有多么的甜美,缺乏长远的思考。固执地认为,荷花是打不尽的,莲篷是采不绝的。
村中少年,获得荷花的目的十分明确,那就是直指花中的花蕊。我们一般不要那完全开放的,也不要那还包着绿浆的,最喜欢欲开未开的一朵。开了花的,便是莲,不是蕊了;包着绿浆的,蕊太嫩,不成形;只有欲开未开的,到手后,“哗哗”几下扒去花瓣,金黄的花蕊耀眼地呈现出来。竖着它,四周的花柱顶着花药自然向后搭拉,有劲道、有弹性,托着中央的那个花芯像随时能吹奏的小喇叭;倒着它,花柱顺贴着花芯,只要有一点动,蕊条便流动出荷花的青涩。长大了,舞台上看到女角身上的流苏,我会莫名地认为当初的设计灵感是来自荷花的花柱和花药。
有了花蕊,接下来最大的任务是要找一根两尺长左右的棉线——在那个粮食要粮票、布匹要布票的物质匮乏岁月,棉线自然是母亲们看得紧要的物品——我的那根线是从奶奶那里缠来的。奶奶会捻线,一团棉絮加一个捻线陀子,在奶奶手里会变戏法似的成为线条。我们家孩子衣服和鞋子上的用线,多是奶奶捻的。奶奶给我的,也不是新捻的线,而是从拆洗的被子上抽的。知道我的心往,奶奶还用手指沾了点洋红湿水染了染,一根中间还打着结的旧线顿时生机盎然。有了这根线,荷花的花蕊才有了意义。我便将红线的一头系到花蕊的根部,之后再一圈一圈地缠绕上,仅剩下一截线头——一个“荷花转”便完成了。
开玩时,一手紧捏着露出的线头,另一手突然放开,花蕊在自重的推动下,沿着线圈,一圈一圈地向下翻动。看!看那花柱,全都甩开了,转一圈开一朵花,开一朵花转一圈,十分好看,再加上后边还在划着一条长长的红线……原来,顽劣的少年也是爱花的,不过,他要的是快镜头,要的是自我创造。我是村里第一个用红线玩“荷花转”的,不久小辣、二撇子都有了红线。
一个好的“荷花转”,至多能玩两三天,届时不是失掉水份瘪去玩不转,就是花柱脱落失去动感。一个夏季,也玩不了几个“荷花转”,我玩后便将红线收起来,塞在奶奶壁橱的后边,来年再玩。
我们玩“荷花转”很少带女孩子,可我却在得到一朵荷花时喜欢先去撩撩四丫头。
四丫头家与我家是隔一户的邻居,她大姐大丫头是我母亲做媒嫁到姥姥村一位搞大船的青年,过上了有香有辣的日子。再加上她父亲,是在砖瓦厂当会计的我父亲介绍去挑窑水,有了收入,俩家自然亲近得多。四丫头比我小两岁,不像三丫头来我家我母亲给什么她吃什么,她属牛很犟,给什么都不要。打小我说她的头发是黄牛尿洗的,她就用大眼珠瞅我,瞅得眼里全是白,很气人。我半天见不到她就想她,想她就是为了欺负她。四丫头有点好,我怎么欺负她,她都咬着嘴唇,不哭,更不会到我母亲那里告状,但她敢骂我“猪孬子”,这是我的属相和小号。小时候,我认为这是骂我最狠毒的话,为此我用两把蚕豆为饵,诱着小辣揍了她一顿。不料,她被打的那个晚发了高烧。她母亲过了好多天,当着我母亲的面对我说,妹妹要是做错了什么?你打她,婶子不怪你,你是哥,但你不能让外人打她,外人手脚没有轻重……那次,我自然逃不了一顿打。
武的,不敢再欺负她,我就用文的。在我们小时候,当别人骂你时,好孩子都不会回骂,直接说“带回去”,意思是你骂我什么都带回去骂你自己。我从读初中的哥哥那里知道了英语“Yes”和“No”,就让二撇子去骗四丫头,如果下回我再骂她时,她不要回骂我“猪孬子”,只要说英语“Yes”让我带回去就行了。四丫头还没有踏进校门,她信了。
我是个记痛不记打的皮孩子,在被打不久,我拿着一朵粉红的大荷花,找了半个村子才在田畈里遇到了打猪草回来的四丫头。我故意装着不搭理她的样子,却在她面前转动着荷花,还阴阳怪气地唱着自己编的一个顺口溜:“一朵大荷花呀,趴只小青蛙呀。小青蛙,叫呱呱,荷花笑得哈哈哈。”四丫头母亲叫田荷花,小孩子叫大人的名字也算一种骂法。四丫头放下竹篮,愤恨地对着我喊:“Yes!Yes!Yes!”我那个乐哟,每个毛孔张开口都能咬人。
荷花婶对我很好,哪一次见到我都是笑呵呵的,偶尔被母亲派到她家借个筛子、镰刀什么的,她多少都会塞点吃的给我,但要是四丫头在,我饿死也不要。然而,荷花婶突然就死了,一个大活人一头栽下去就死了。我们都小,对死认识不够,却对栽下去就死感到不信,我们栽过多少回,爬起还是活蹦乱跳。在我长大后,母亲时常提到了荷花婶,说她是做事做死的。她是个苦做的人,无论是生产队上工,还是出门洗衣服,没有空着手回家的,抓到草是草,扔到猪圈里,猪不吃还能作粪;捡到柴是柴,扔进灶膛里,多少添一把火。她生四丫头时正在生产队锄棉花地,锄到一半,肚子痛,回到家生下孩子,自己打了两个荷包蛋吃后,裹吧上头巾,又到地里将剩下的一半地锄完才回来做月子,因为工分是按一垄一分记的。
我顽皮成性,因为弟弟之后又有妹妹出世,母亲双手带不过来,过完年父亲决定把我转到他砖瓦厂附近的公社完小读书。这之后,我一周才能回来一次,直到暑假才又看到四丫头。我远远地见她蹲在她家门口,当她看见我走到她边上时,便站了起来,我故意在她面前打了一个“荷花转”,只见她咧了咧嘴,泪珠子滚满了她的脸。我拎着“荷花转”跑了,怕母亲看见又说我欺负她。不久才知道,四丫头也是暑假回来的,她已经被她大姨接到山区抚养了。
今年清明假第二天,母亲打电话要我回家吃饭,说有客人要见我。母亲进城后,经常有老家村子里的人来找她“办事”,有的是给儿子找工作,有的是给孙子找学校,而这些事都是冲着我来的,其实我仅是在市人大上班的一个小职员,帮不了多大的忙。我进门前,便见到一位中年妇女拉着母亲的手在说话,当她转身时,让我吃了一惊。她有一张干干净净的脸,乌黑的头发扎在脑后纹丝不乱。此时,我脑子里蹦出读艺硕时导师说过:整洁是优秀艺术作品的一个标准。我进了门,她站起来,浅灰色的长款羊毛外套勾勒了她丰腴的身材,一看便知她的日子过得好。里边是黑色薄款羊绒衫,颈上挂着一条橙色暗花的围脖,下身着的是深蓝色的裙子,脚上配了棕色的高筒靴。她的打扮又暗合了另一艺术标准:得体。我喜欢得体的女人!
“哥哥不认我啦?!”她先开口,还是那么真诚地笑着。
“四丫头!”母亲怼了我一句,“孬东西,甘窑的四丫头都不认得啦?”
我彻底懵了,眼前这个美丽而又光鲜的女人,怎么与那个黄毛丫头联系到了一起呢?但仔细一看,她右眼角上的一颗小红痣还在,是四丫头,是我小时候最喜欢欺负的四丫头。她说她是来送点新茶给母亲尝尝鲜的,听说我回城里上班了,就想见见我……我们愉快地谈了一下午。
四丫头在大姨家读过初中,姨父在茶山被蛇咬了截肢后,她学着做起了茶叶生意,凭着吃苦又实成,有了客源也有了人缘,她注册了商标、成立了连锁公司,茶叶主要出口非洲。丈夫是县上的水利工程师,老实人。儿子大学马上毕业想留在上海工作,她还是想让他回到她身边来,毕竟就一个孩子,但又怕耽误孩子的前程,所以想让我这个在外面工作多年、见过世面的伯伯出出主意。我哪有什么好主意,仅说说“儿孙自有儿孙福”——这是我母亲的话。
女儿上辅导班,时间到了我得去接,她执意开车送我。路上,她对我说,“小时候,我恨你恨得把牙床都咬肿了。可就在那年夏天,我想我妈,一个人从大姨家偷着跑回来,可进门后哪里找到妈妈?甚至连妈妈长什么样子都忘了。我哭了半天,是你从我门前过时给我打了一个‘荷花转’,我才记起来,妈妈叫‘荷花’。再回到大姨家,我想妈妈时,就是你的‘荷花转’了……”
我的双眼开始模糊,荷花婶却渐渐清楚,原来她在我儿时的红棉线上一直转动不息,十分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