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后的山野,一派寥旷沉寂。在秋日的农闲,农人小憩在收获的喜悦里,乡村打石匠便是忙碌的时候,爬在山里的悬崖上,吼着一声声悠远飘荡的石工号子,挥动大铁锤开山采石,采出一条条厚重的石头,为邻里乡亲修房造屋。
一轮朝阳爬上山巅,几个石匠沐一身晨露,站在岩石上,拨开上面一层薄土,石匠师傅瞧看石头纹路走向,吩咐伙计们在石头上开打石槽,俗称“挖眼子”,大铁榍扎进去,即是“打座山”;在石头外的横面打上石槽,扎进一排铁榍,挥动大铁锤从上朝下打,即是“打吊山”。那诙谐风趣的石工号子,时常带给人们一种乐趣!
在炽热的太阳下,打石匠站在山崖高高的石头上,对着逶迤的山岭和跌宕的沟壑,拖长声调大声吼着,一声声石工号子高亢悠长:“哟…呵……呵……哟哦哟……”号子声吼过,随即张开大嘴,吐出一口唾沫,在满是老茧的手上搓了搓,悠然挥动三十多斤重的大铁锤,细长的木把弯如长弓,一张脸涨得通红,颈项的青筋暴起如筷子般粗,再大吼一声雄浑激昂的“嗨…呀…”之后,高擎头顶的大铁锤“哐当”一声,铿锵有力地砸在石头槽里的铁榍上,顿时,冒起的火星四处飞溅,腾起一团淡淡飘逝的白烟。这高亢的石工号子声响彻山谷,悠悠回荡在村子上空,久久不息。
每天生火烜錾子,风箱呼呼拉响,火苗直直上蹿,十多根錾子插进炭火中烧得通红,便放在铁砧子上锻打;三两下娴熟地打出錾子的尖锐,再次插进火中烧红,迅疾放进一盆水里淬火,嗤嗤冒起一股淡蓝色青烟,立时拿起錾子凑近细看,当一缕如丝的黄火爬上錾子尖,须臾间变成青火,便到了最佳的火候,迅疾插进湿润的泥土里退火,一根錾子烜得锐利又坚韧。
打石匠做着重体力活,练就了粗犷豪放的性格,身体长得壮实、墩笃,个个膀大腰圆,那双如铁棒似的手臂,无惧那几十斤重的大铁锤,高高擎起,重重落下,收放悠然自如。上一个抡大锤的尚未喘匀粗气,下一个掐灭叶子烟头又接着来。擎起大锤打大山,必喊一阵悠长的开山号子,如是憋足了一股子劲,使出浑身力气,方才打出石头来。一般打石匠也就简单吼几声,有那思维敏捷反应快的石匠,看见啥便吼啥,仰望苍天一声吼,对着大地唱一曲:
今…年…天…气…顺…啰
禾…苗…都…长…成…
肚…儿…馈…圆…了…
敬…你…天地…神…
嗨…呀…
擎起大铁锤,猛然砸在铁榍上!
看见对面大路上走来一个年轻女人,便又大声吼唱:
妹…儿…穿…花鞋…
你…就要…去…赶街…
去…去哟…就…回来…
家里…的…娃儿…噻…
还在…等吃…奶…哟…
嗨…呀…
大铁锤一挥,划着一道优美的弧线落下去。
这话颇像邻里关心,实则是一番调侃取悦,抑或是苦中作乐,相识的人或是没听懂的嬉笑两声,就此扭头走过。有那听懂了的,停下脚步,微红着脸,笑着反唇相讥。旁人一番劝解:玩笑!玩笑!那打石匠讪讪赔笑,环顾左右而言它。
不到晌午,主人家担着过午的担子,一路悠悠荡荡走来了。以石头当饭桌,摆上松软的泡粑、爽滑的米豆腐、馨香的皮蛋,喝着一碗爽口的凉水醪糟。石匠们吃得酣畅淋漓,打着几声饱嗝,往石头上一坐,吧嗒着一根叶子烟。在一缕缕青烟袅袅飘散中,石匠师傅起身吐出叶子烟蔕,站在高高的悬崖边,顶着毒辣的日头,又吼起悠长的石工号子,躬身挥动着大铁锤。那吼声雄健浑厚,像山林中的松涛怒吼,似春天里的雷声滚动;那吼声更具穿透力,穿过山涧,飘在旷野,像一首悠远飘荡的山歌,吟唱着多情的岁月,颂扬着勤劳的生活。乡亲们侧耳倾听,那是乡野最动人的歌谣。
石工号子吼了两天,山石陡然开裂,打出了厚墩墩的大石头。石匠们挥动手锤,敲打錾子,在叮叮当当中挖好石槽,扎进一个个小铁榍,举起一把八磅重的二锤,“嗨嗨”两声砸下去,把一墩大石头划成小条石,滚落在山坡下,遂拗起石头有序堆码。看那透着一片青色的“绿豆石”,石匠们露出落满粉末的笑脸,那是一颗颗汗珠子砸出来的收获。
那抬石头的欢愉场景,仿佛一场激烈的接力赛。两根粗壮的杠子,两副粗大的绳索,打结套起一块沉重的条石,四个人俯首弯腰,吆喝着一二三,抬起石头稳步小跑。放眼望去,在一条蜿蜒的泥土路上,三十多个人,组成十多副杠子,皆在划定的路段,各抬各的石头,俗称抬“滚转”。倘若前面的人抬得慢了,后面抬来的石头堆多了,前面的人就要留下揶揄的笑料。一个你追我赶不服输的场面,人人都得拼搏奋进。
这办法于抬石头颇有激励,更要看主人家的待客之道。席上的猪肉要切得肥大,一口咬去满口流油,酒要喝对而不喝醉,奉上一把金黄的叶子烟,中途尚要过午饱肚子。邻里乡亲相互帮忙,从不兴说要工钱,仅是吃上两顿饭,也为自家积攒些人情,以便今后需要别人帮衬。
人们抬着厚重的石头,稳步迈在乡间小路上,身上滚落豆大的汗珠,一个个湿透了衣背,悠悠的抬工号子此起彼伏,最是高个子那一组人,一人喊来三人合,喊得尤为响亮:
嘿…咗…嘿…咗…
石头…宽哪…小路…窄…
前面…顺路梭哟…
后面…遛起过呀…
嘿…咗…嘿…咗…
石头…大呀…莫要怕…
老板的…肥肉不卡牙呀…
嘿…咗…嘿…咗…
石头…抬回家呀…
修砌…房屋见亲家…
媳妇…接进屋啊…
生个…胖娃娃呀…
嘿…咗…嘿…咗…
在乡野抬石头,是最繁重的体力活,吼起一声声抬工号子,似乎也轻松了许多。人们抹着汗水,说着愉悦的笑话,脸上荡起了笑容。也就一天多时间,一大堆石头抬完了,主人家甚是欣喜,说着一番感谢的话语,就等造屋基建房了。
岁月的脚步匆匆,时代的快速发展,钢筋水泥代替了石头。而今,也不曾看见那在风里雨里挥着铁锤的乡村打石匠,但那往昔打石头的场景历历在目,那悠悠的石工号子还在耳畔隐约飘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