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荷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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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1-16文/马于玲情感

我的故乡在湖北中部,那里千里沃野,河网密布,湖泊众多,村村养鱼种藕,家家鱼米飘香。

在我儿时的记忆里,村子家家户户后面都是竹林,各家的竹林没有界线,连成一大片。竹林后是池塘,家家户户的池塘是有界线的,但都种上了莲藕,从远处望去,也是一大片红白的花、碧绿的叶。

故乡的荷,无一时不能赏,无一季不能食,从叶生到叶残,从茎叶到果实。李渔说"予夏季倚此为命者",我是四季"倚此为命者".

故乡的荷塘是赏心悦目的。"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朱熹说的是读书,但对我来说,用来形容故乡的荷塘也是合适的。春天,是"小荷才露尖尖角";夏天,是"映日荷花别样红";秋日,是"留得残荷听雨声".只有在冬日挖过了莲藕之后,池塘里再一次蓄满了水,波平如镜,一方池塘就成了天光云影的舞台。

小时候不懂得欣赏荷塘四季的美景,最爱的只有盛夏时节的荷塘。

中午时分,天气永远是炎热难耐的,知了永远是聒噪不堪的。大人们拆下门板,或是搬一张竹床到竹子浓密的阴凉里午睡。孩子们就得到了自由,约上几个小伙伴,下到池塘里摸鱼、摘莲蓬。女孩们还摘下几朵花骨朵,回家插在古朴破旧的陶罐里。这些陶罐并不是为了插花而存在的,它的前身是装油、装豆的,但插上花摆放在窗台或桌子上,俨然就成了艺术品。到了夜晚,村庄沉沉睡去,但花是不眠的,早上醒来,一室清香,昨天的花骨朵已经盛放,粉红小船般的花叶、嫩黄的花蕊,簇拥着同样嫩黄的莲蓬,这配色怕是高明的艺术家也不容易调配出来。

白天的荷塘已经足够美了,但还不及夜晚池塘一半的美。有月亮的晚上,无论如何是舍不得轻易去睡的,随便在塘边的一棵歪脖子树上一坐,听虫声啾啾、蛙声呱呱,心里很静,世界也很静。池塘里,荷花影影绰绰,荷叶影影绰绰,花是香的,叶是香的,水是香的,草是香的,身旁靠着的老柳树也有自己的香,多么可爱的世界。

这时候母亲唤我回家,自然是不理会的,我在等,等一池花开。人们说,荷花是天快亮的时候一齐盛开的,能清楚听到"砰"的一声。想想看吧,整个村庄、整片池塘的荷花,千百万朵一齐开放,是何等静谧的壮观。我渴望亲眼见到一池花开的刹那,渴望听到"砰"的一声花开的声音,但一次也没成功过,每次等不及就睡着了,被大人抱回家。第二天醒来,已是日上三竿,奔到荷塘,一池荷花都笑红了脸。后来读到倪匡的故事,倪匡养了一盆花,可花总是在他不经意间盛开,于是某一天,在花将开未开时,倪匡紧盯着那盆花,盯了四个多小时,盯到泪流满面,终于看见了花开,听到了花开的声音。倪匡是幸福的,我也是,我还不老,故乡也依然到处是荷,我总可以回去守一池花开的。

故乡的荷塘是舌尖上的,能从春天吃到冬天,能从花叶吃到根茎。

刚长出来的荷叶,小小的、嫩嫩的,摘一些回来,焯水切碎,打入蛋液,一煎,就是好吃的荷叶鸡蛋饼。荷叶的绿、鸡蛋的黄,还没有吃就先饱了眼福。叶可以吃,花也可以。将开未开的花骨朵摘下来,把花叶掰成一瓣一瓣的,拿清水冲冲,再裹点面糊,放热油锅里一炸,出锅沥干油,撒上一层磨得细细的白糖粉,酥脆香甜的炸荷花就做好了。老舍在《吃莲花》里写道,友人摘了他种的几朵白莲,吩咐厨子去炸,老舍心疼得晕眩,把写莲花的诗稿也全烧了。大约一是因为几朵白莲太少,吃了可惜;二是吃莲花类似于焚琴煮鹤,极不风雅。可我故乡的荷花实在是多,摘个三五朵炸了吃,是没有人会心疼的。

如果你问一个湖北人荷花没长出来之前吃什么?他一定会回答:"吃藕带。"藕带不是藕,先于藕长出来,白色,形状类似于荷梗,口感脆、嫩。酸辣、清炒,或用野山椒泡,无不好吃。湖北人的餐桌上天天有,家家有,吃不厌。印象中最好吃的藕带,是前些年在一次同学聚会上吃到的。同学在小镇上开了家小餐馆,餐馆旁就有自家的藕田,从藕田里抽出雪白的、大拇指粗的藕带,切段,大火爆炒,端上桌,前后不过十几分钟,那个鲜脆,让人瞬间忘却一切烦恼。从湖北到厦门的火车上,常看到有人带一大包藕带,我是不带的,哪怕是早起刚去买的,下午到厦门已经变色变味了。有个老乡,常常把湖北的藕带大费周章地空运到厦门,虽保留了点湖北藕带的鲜味,但到底不及故乡多矣。

然后是吃莲子。刚从荷塘摘的新鲜莲子,直接剥开吃,清甜爽口。不那么新鲜的才炒着吃。同新鲜的藕丁、菱角一起清炒,就是"荷塘三宝".老了的莲子晒干,炖猪肚、炖银耳,真正的可盐可甜。莲子中间碧绿的叶芽是莲心,莲子嫩的时候不苦,可一起吃。老了,极苦,泡水喝,清心明目,是一味好药。

秋风起,荷花、莲子逐渐退场,藕就上市了。藕有粉藕、菜藕之分,我分不出来,但卖菜的大姐们都知道。

"粉不粉?"

"粉,不粉不要钱!"

藕不能用铁锅炒,下锅容易颜色变乌。炖藕汤最好用砂罐,其次是高压锅,必须用大火,文火是炖不粉的。每一个漂泊在外的湖北人,无不想念一碗排骨炖藕汤。每一个回乡的湖北人,第一顿饭,必定会有一锅排骨炖藕汤。一口粉糯,一口藕断丝连,足以慰乡愁,足以慰天涯孤旅之思,一口就从肠胃到心灵得到满足。

故乡的荷塘还充满着文化气息。外乡人分不清"莲"与"荷"的区别,弄不懂叫荷塘、莲塘,荷叶、莲叶,荷花、莲花都行,但却不叫"荷蓬""荷子""荷藕",得叫莲蓬、莲子、莲藕。

荷与莲外形几乎一样,有骨肉停匀的端正之美。但"莲"字有一个"走"字底,多了一点袅娜的风情。大约"荷"是乳名,娇娇的,是小儿女;"莲"是闺名,是绰约的大姑娘。"隔水笑抛一枝莲""莲子清如水""鱼戏莲叶间"……"莲",长大了,情窦初开;"荷",小女孩,围绕父母身边,承欢膝下。所以花、叶可称"荷",也可称"莲",但籽、实只能称"莲".席慕蓉有一首美丽的小诗《莲的心事》,"我已亭亭不忧也不惧/现在正是/我最美丽的时刻",说的就是成熟端庄、多情婉约的"莲".

如今,我已将生命的小舟停泊在东南海滨,但午夜梦回,最美的场景依然是:有月亮的晚上,故乡的湖泊开满莲花。愿故乡不老,愿荷香长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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