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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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7-11文/王娅莉随笔

清明节前夕,接到一个电话:你清明节在家吧?一听到那个苍老的声音,我立即回答:在家。

电话是族长打的,他是个年近六十的普通农民,用毕生精力重建了祠堂。最近几年,无论有多重要的事,只要接到这个电话,我立刻拒绝一切出游,一切聚会,集中精力准备一件事——清明祭祖。我是王家姑娘,清明祭祖,我的任务是给王氏家族讲迁族史、族训、族规。

父亲老了。尤其今年体质下降,去不了祠堂了。他曾经健壮的肩背越发佝偻,端着酒杯的手越发颤抖,清明节前一个周,他就开始问我,你去祠堂吗?我说,去,他默默点头,皱纹里露出一丝欣慰。那本厚厚的王氏家训,他放在床头,经常翻阅。父亲是个不爱流露感情的人,他曾劝阻我不要接那么多的公益讲座,但当我成为家族理事会唯一的女性成员后,他明显高兴。

认祖归宗是父亲这一辈人的大事。

从幼年起,父亲就对我讲家族的来历,太爷爷那一辈,我们离开了张滩本家,搬到平利稻草街,又因兵燹从稻草街搬到黄洋河。其他姓氏的亲戚都在本村,我们的亲戚都在远处。山梁上,有太爷爷的坟,爷爷的坟,奶奶的坟。几代人的努力,削平了一块山梁,种下了五谷,栽下了橘子、桑树。

父亲成为这个院子走出去的第一个有公职的人,他在供销社当收购员,村里的人去街上,总会来我家喝茶。同族的人来得更多。这些亲戚,很多都是五十里外的。父亲和他们在一起喝酒,谈论王家的一些亲戚。然而,父亲从未带我回过王家山,更未提及清明祭祖的事。

母亲背后叹息,人家有儿子,我家没有。父亲虽然从未嫌弃两个女儿,但在家族事务中,儿子和女儿明显是不同的。

2020年的清明祭祖,我作为王氏家族的第十六世传人被采访,上了网络云直播,那段时间,父亲去河堤散步,脊背好像挺直了很多。

他颤抖的手,抚摸着沉甸甸的族谱,说,我们这支的后人,就你能做这事。

又是一年清明节,为了讲好家族文化,我读了几个版本的思想史,翻阅了几本姓氏学的书,把《明清川陕大移民》重读了一遍。

祭祖那天,满山的七里香都开花了,我和本家哥哥顺河而上,穿过丛林、玉米地,来到祠堂,三槐堂前,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夜晚,祠堂前的红灯笼亮了起来,照亮了这片幽静的山谷,整座山的坟茔好像苏醒了,似乎有很多人竖着耳朵在听。这晚,我讲了三槐堂的来历,讲了安康的移民史,讲了王家迁族的不易,很多人眼里泪光莹莹。今年祭祖,小孩子明显增多了,但他们都安安静静地听着。接下来是祭祖的重要环节,族长带领着我们所有人在祖先画像前磕头。父亲恰在此时打来电话,夜空中,他的声音颤抖着,你,在磕头吗?

嗯,我使劲点头。他似乎想要说什么,但又什么都没说。接触了家族的很多长者之后我才发现,父亲性格中的沉默恭谨、耐苦勤俭、耿直中正、严肃沉稳,和他们很相似。我也终于知道,父亲重视亲族,竭力帮扶乡人的缘由,在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中,血亲关系是所有人灵魂的根袛。若没有亲人之间的相互帮扶,历代战乱兵荒,民族只怕早已灭亡。

父亲曾对我说,你爷爷是唱山歌的。爷爷三十多岁就去世了,父亲什么时候听到他唱歌呢?父亲说,文革饥荒的时候,一家人饿得两眼发花,你爷爷都还在山路上唱歌。这天晚上十点多,我们叩拜完毕,祠堂祭祖的锣声响起,一个六旬老人从人群中走出,他穿着褪色的蓝衣服。他拿起了鼓槌,叉开双腿站在牛皮大鼓前,用鼓槌先在大鼓边沿轻轻敲击了两下,然后,炸裂般的声音就从鼓面倾泻出去。我仿佛站在了黄河的壶口瀑布边,看着金黄色的河水掀起滔天浪花,震天撼地的鼓声唱出了民族的阳刚与奋进,王氏家族是这股洪流中一股浪花,也向天地发出雷鸣般的吼声。这个衰老的、普通的老人变得年轻了,像一头豹子,奔跑在最前面。

我呆呆站在三槐堂的天井里,这鼓声震动了我的心,在鼓声中我仿佛看到了青年时的父亲,他背着我走在山梁上,我仿佛看到他跳跃在篮球场上,活跃在酒场上。这鼓声,击碎了父亲的衰老,击碎了年轻人的犹疑,生活中的那些困顿、萎靡,此时都微不足道了。父亲对我讲的做人要诚信正直的道理,要求我的沉稳踏实,都在这鼓声中迸发出来。而唱起山歌的老人,我不知道称呼他什么,但他柔美忧伤的唱腔让我几乎落泪。这苍凉、幽美、壮烈都是我们的精神底色啊!父亲几乎不唱歌,他说唱歌会让他不幸。我不知道父亲曾经经历过什么,但我知道,祠堂里老人的歌和父亲的歌是一样的,他们唱的是那么沉郁和酸楚,和高亢的鼓声缭绕在一起。当中年的我,也懂了人生的果敢中交织着遗憾,奋激中掩盖着悲伤之后,我就听懂了祠堂的歌。父亲无法言说的,祠堂祭祖的歌声言说了。我们已经遗忘的,祠堂的鼓声替我们记得。我的心忽而沉重忽而轻松,迷雾一样的历史在眼前展开,我所要找寻的民族的根,就是这祠堂矗立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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