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二月底,向阳山坡松软的沃土里,冒出紫红肥硕的蕨芽来,形若小儿拳,稚嫩可爱。有的地方称"佛手菜""龙头菜",都是想当然,家乡人称"鸡爪菜",倒是贴切可见,也妥帖着它的野气。
蕨不知有没有种植的。凡是野菜,种植了就失去了"野"味,怎么也挠不到味蕾的痒痒。不仅是因为味道,还在于踏青寻找的过程。在一片绿色里,寻见,惊呼,弯腰,"采"蕨。这个"采"字,那么动感十足:上部是"手",下部是"木",甚至可以想见弯腰时的欣悦。
南山多野菜,可以采薇、采蕨、采芣苢等。蕨是古老的,是和恐龙同时代单细胞草本植物,见证着人类的薪火传承。它一直那么卑微,没有进化成功。在漫长的历史演变中,先民饥肠辘辘地经过时,这散发着异香的蕨,曾经让他们多么欣喜。采蕨,念一句,就香了舌尖。
蕨称"山珍之王",可见其美。凉拌一碟青紫,光是看,就让人醉了。还可以加肉大火炒;若做成菜干,加五花肉烹制,就连最小资最怕胖的白领丽人,也舍不得丢掉一块肥腻的五花肉,它浸了蕨的香、味,已成极品诱惑。
我也采过蕨,那时年幼,提竹篮,在田埂上一路呼啸,声音淹没在潺潺的溪水里。那水雪亮,被石头激着,争先恐后地要奔出,和我的方向正相反。衣衫已经单了,如脱了桎梏的囚徒一般,惊得草里鹧鸪飞。母亲忙,也不管我们,这时候,她在忙什么呢?小麦、油菜、或是明前茶?记不得了啊!
这样的香、这样的味,娇惯了我的舌头,以至于当我行走在菜式纷繁的都市,再也没有一款蕨适合我。饭店的服务员再三保证是野生的,大师傅更是拿出看家本领,要让我们服膺。可是总觉得少了什么,是那年山间的风,陌上的阳光,雪亮的溪水,还是记忆里固执的蕨香?
有一年我跟朋友游凤凰山,累了饿了,求食于山间老妪。她的子女都在大城市,老两口相依度日。她给我们宰了鸡,拿菜刀在屋后的菜地上割了韭菜,一点五花肉做了干蕨菜,那个香啊!我们走时,要买她的蕨菜,她说:"伢子,俺不能卖,俺要寄给儿子。"我们道谢离别,回头看时,她已没入暮霭里,我不禁想起了我的母亲。
母亲也采蕨。我无意中的一句话,差点送了她的命。那时我上学,在镇里看人卖干蕨菜,十多元一斤,这对于我来说,简直骇人听闻。告诉母亲后,母亲兴奋地说:"真的啊?真的啊?"那年春天,母亲放弃了茶,上山采蕨。蕨菜易老,母亲和时间抢,每天起早摸黑,在一个雨后在山上滑倒,若不是松树拉住了她,她就摔进了山谷,但是她的脚还是骨折了。即使这样,她还是那么高兴,一千多元,在八十年代的乡村,是一笔巨款。
也是在那年,我进了城,母亲不再采蕨卖,都是在劳作之余顺手摘的,晒干了,留给我,有时候想我了,她打电话,问我什么时候回来拿蕨菜。这是她的表达方式,而我能懂。在这样的春日,母亲,站在蕨香的背景里,风暖日煦,如蕨一般卑微,如蕨一般慈爱,等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