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盏婆嫁到裕后街的第二日,就在广肇会馆对面的树下摆了一个炸灯盏糍粑的小摊。
“灯盏还拿来炸糍粑?”街坊见她手上提着一只灯盏般的扁勺炸糍粑,觉得稀罕,便买了个灯盏糍粑尝一口,“好香!好吃!”
“不好吃,砸我的锅。”灯盏婆补了一句。
当日,灯盏糍粑在裕后街卖开了。
街坊晓得她是新嫁来的小媳妇,便问她:“该怎么叫法?”“灯盏婆。”她随口即答。原来,她以为街坊问糍粑叫什么名字。这名称因她外婆而起。她外婆在老家炸了几十年灯盏糍粑,便被乡邻叫成灯盏婆,炸的灯盏糍粑也称灯盏婆糍粑。这女子是外婆带大的,手艺是外婆传的。炸糍粑时,她还正想着自己的外婆。不过,她这么一张嘴,过后也被街坊叫成了“灯盏婆”。
她炸的灯盏糍粑,跟外婆的做法有点不一样。外婆把灯盏勺先放入热油锅里加热,再倒去勺上的油,跟着淋一层薄薄的米浆,再放葱、酸萝卜和牛肉片,最后再铺一层米浆即下锅炸了。她被外婆扶进婚轿嫁到裕后街,才晓得婆家穷,从刚睡了一晚的被窝里爬起来,就上街摆摊炸糍粑。她没钱买牛肉,婆家也没腌白萝卜。看到门口有南杂坊,她便跟老板说了一番好话,赊来半纸包白糖。灯盏糍粑出锅时,她捻起一点白糖撒在灯盏糍粑上。
她见街坊挺喜欢吃白糖灯盏糍粑,便一直这般炸着。
也炸出了好名声。
有人捐钱在街门口修桥。灯盏婆说:“我拿不出钱,但我管匠人们日日一顿点心。”她提了一壶老茶,还炸来二十几个灯盏糍粑。匠人称:“糍粑太香了。”“那明日我多炸几个过来。”灯盏婆次日不是多炸几个,而是把满满的一竹篮灯盏糍粑递到匠人手上。匠人说:“灯盏婆好大方!”
有街坊带一男孩去看郎中,途经灯盏婆的摊子时,幼童说想吃一个灯盏糍粑。灯盏婆却跟幼童说:“看你嘴角都烂了,这糍粑一吃,更上火气。待你治好了病,我送你两个灯盏糍粑。”过了些日子,这两个糍粑还真给到了小男孩手上。
这天,灯盏婆又在炸糍粑。她看到一个裤脚挽得一高一低、肩上披着一条粗布帕的中年男子走过来时,便伸长脖子叫道:“他六叔,过来吃灯盏糍粑。”
中年男子一时没反应过来,脚步倒是慢了许多,还往左侧的广肇会馆瞟了一眼,似乎要侧身走向广肇会馆。
“他六叔,过来吃灯盏糍粑。他六叔,哎呀,他六叔!”灯盏婆仍在大叫,还使劲敲响铁锅。
终于,中年男子歪头冲灯盏婆望了过来。
“叫你呐。他六叔,怎么像你娘老子,耳朵早早聋成这样子,打雷都听不到。”
中年男子见灯盏婆又在使劲跟自己招手,愣了一下,才走到了灯盏婆的摊前。
灯盏婆说:“他六叔,吃两个吧。”
“不用。”
“哟,还嫌弃?”
“不、不是……”中年男子不知道如何作答,但眼睛盯上了灯盏婆,“我不吃。”
“上个圩日还欠六婶两个灯盏糍粑,我补给你。我多撒点白糖。我说他六叔,你这耳朵被六婶掏聋的吧,连话也听不进了。”
说话间,灯盏婆把两个糍粑塞到了中年男子手上。
“吃吃吃。冷了不好吃!”
中年男子犹犹豫豫地尝一口,瞪眼道:“这味——”
“还嫌不甜?我再帮你撒一点白糖。”灯盏婆说。中年男子眉头挑了一下,马上说道:“够甜。哦,我得下田去了。回头我再过来带两个给你六婶吃。”
接着,中年男子往街的另一头走去了。
灯盏婆吁出一口气。
后来,才晓得中年男子那日吃的不是白糖灯盏糍粑。他当时一瞪眼,是发现糍粑是咸的。
中年男子再次现身灯盏婆摊前,已经是裕后街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二年春天。街坊们这才听到一说法,做了区长的这位中年男子,还是被灯盏婆当年救过的游击队政委。原来那天早上,灯盏婆还没出门摆摊,后院里突然爬进一个人。她一看,是广肇会馆的账房先生。他跟灯盏婆做了三十几年邻居。账房先生说:“灯盏婆,我晓得你是好人。”“你也不是坏人。那年修桥,你第一个捐款,见我天天炸糍粑送茶,你还背了袋米给我。嗯,好人怎么也会爬墙?”灯盏婆调侃了一句,也猜到对方有啥急事。账房先生嘀咕:“上午,另一个好人来会馆见我,但我发现好像有坏人盯上了会馆,只是还没法证明他们是奔会馆来的。我等下进了会馆,没再出来上你摊子买糍粑,你就帮我阻止那个好人进会馆。”他描述了那人的穿着模样。灯盏婆说:“我会上去拽着他。”“拽不得!一拽就被密探盯上了。”账房先生赶紧提醒。灯盏婆急了:“那我怎么办?”“没时间跟你琢磨了,我得准时上班。你能炸出那么好吃的糍粑,还怕想不出让他不进会馆的办法?”账房先生匆匆离去。街坊好奇,灯盏婆当时怎么会想到炸出两只放盐却说是甜的灯盏糍粑这法子呢?灯盏婆说:“明明说白糖糍粑,怎么吃起来会是咸的呢?还有那他六叔,我瞎叫的。人家觉得这也不对劲,那也不对劲,当然会抬脚开溜呀。”
后来,区里来了干部,说要整理材料给灯盏婆记功。
灯盏婆摇头道:“记不得!记不得!”
“怎么记不得?”
“这功我、我真没立上。”
“你智救政委,又保全了会馆交通站,这还算不上立功?”
灯盏婆一笑,贴着那干部的耳朵上说:“给政委吃的那两个咸糍粑,后来我收了账房先生的钱。”
“说是人家塞给你的。”
“但我还是收了呀。”灯盏婆笑眯眯地说,“呵,我怎么能两头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