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梭梭。这是我们大巴山里人最爱用这三个字形容腊月的日子过得飞快,快如织机上的梭子。其实,我们当小孩子的,根本不知道时光的快慢,也不知道哪一天是过年?只有从大人们嘴里得知。后来上学了,对昨天今天明天或一年多少个月一月是多少天有了概念。从老师那里学会用手指算法,把过年的这一天准确地推算了出来。盼啊盼,总觉得时光过得很慢。随着年龄的增长,自己弄明白过年的意思。生活在大巴山的娃儿,父亲母亲在这几天不会强行地要求我们背着背篼去野外割草砍柴,吃好的穿新的玩净的——这几天就是过年。只有过年这几天才有这么安逸,所以我们这些细娃儿恨不得用竹竿捅掉行走的太阳,让天色尽快黑下了,只要天一黑下来,就证明又过去了一天。难不怪,大人们会嗔怪小孩们:“大人指望挣钱,细娃指望过年!”细娃们这份迫切的期待心情,是没有什么可以替代的。
只有两天就是过年这天了,父亲说近场只有公社三河场是年前最后的一个赶集日了。大的集镇,赶集日是逢单的一三五七九或者逢双的二四六八十。住在崇山峻岭的大巴山里,去赶任何一个集市都很远,最近的单边也是30多里路的行程。半夜鸡叫的时候,父亲就起床煮早饭,腊月天亮的晚,父亲要赶到离家5里远的一个叫“五根柏树嘴”的地方,这时天才蒙蒙亮。山里人叫赶早场。昨夜,父亲和母亲在一起商量明天应该置哪些年货,然后在暗淡的煤油灯下,父亲和母亲反反复复地将置年货的钱数了好几遍,担心差钱置不回来拟定的年货。
集市很热闹,是年前最后的一个赶集日。父亲带上哥哥和我,让我们紧紧盯住他置年货的背篼,一定照护好背篼里的年货,防止被偷。父亲许诺给我和哥哥每人买一个蒸馍馍。集市很小很拥挤,这时候的贼娃子出来了,浑水摸鱼。街头巷尾常有被偷的人在嚎啕大哭,伤心可怜的场景,让甜美的年味变成另一种苦涩的味道来。
父亲先置用钱多的年货。布匹,一家人的衣料,家里经济收入来源少,积攒不了钱,置年货只有拖到最后一个赶集日。父亲给他当裁缝师傅的二哥说好了的,晚上加夜班缝,一家人就不担心过年没有新衣服穿了。衣料是要凭布票的,要想多扯一尺布料,没有布票真的是不行的。缝新衣服要兜布,兜是藏在里面的,没有必要用新布料,父亲早就想好了办法——拆旧补新,将旧的衣兜拆下来用,这是山里人最拿手的好戏——拆东墙补西墙来弥补某些缺陷。父亲最后将几套新衣服的扣子买了,连我们细娃儿裤腰用的橡皮巾也买齐了。鞋都是布鞋,母亲早就做好了,父亲给每个人买了一双新袜子,而自己平时却是精脚板子,大脚丫子裸露在破烂的鞋尖外,让人感到那个日子特别的辛酸和苦楚。
从供销合作社的百货门市走出来,父亲带着我们又去供销合作社的副食门市。这里是供给吃的物品,父亲首先拿出的是一个医用糖盐水玻璃瓶子,掏出一市斤酒票,打了一斤白酒。那年代叫苕干酒,味道苦得很,买酒者聪明,就会在里面放些工业糖精,让苦味变甜。还有一些昧良心的买酒者,一边往酒里加水一边添加糖精调味。父亲用嘴巴包住酒瓶口,“咕噜咕噜”地喝了一气。一年里,父亲一直没有这样爽快地喝过酒,在过年这一天,他要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用这种方式过足酒瘾。
红糖,黑乎乎的,特粘牙,山里人叫牛屎巴子糖,又叫扯巴糖。山里人离不开红糖。用它来熬红糖鸡蛋醪糟,用它炒糖肉,糖肉可口,是山里人最喜爱的食物。用红糖做食材,寓意日子红红火火,甜甜蜜蜜。
父亲徘徊在摆有香烟台子的面前,隔着玻璃仔细地瞧了很久。最后将食指放在名叫“经济”牌的香烟上,8分钱一包,父亲买了2包。春节家中来了客人,没有香烟给人家取,很丢面子。父亲买回去,自己只是拿在鼻前深深地嗅,觉得特别香,特别爽快,然而他舍不得打开抽一支,而是把香烟埋在干燥的小麦粒里,等到最热闹的时候才会拿出来抽的。
节日离不开鞭炮,父亲选了几串火炮子,是去上坟祭祖用的。父亲给我们每个小娃儿买了2个红色的气球,还买了几个冲天炮和钻地炮。过年了,小娃儿们总得有个耍耍,慈祥的父亲,心特别细腻,时时顾及自己四个娃儿的内心感受,令我特别感动和敬佩,后来我也学着父亲,深深地爱着自己的两个女儿她们的孩子们。
母亲一再交待父亲,一定买些菜回去。父亲买了4斤海带,海带是炖腊肉用的。父亲带着我和哥哥去了菜市,买了几把芹菜和两三个卷心菜,我们住在高山上,不使用塑料温棚是种不出这些菜来,只有靠买着吃。回家的路上,汇聚了一个又一个赶集归家的人,多的有二三十个,一路上有说有笑,特别热闹,各自道出置了哪些年货,开心的笑容和喜悦的心情,让大巴山更加沉醉了。有从外地回家探亲的工人,家境特别殷实,请几个人帮忙置年货,特别令我羡慕。路上歇气的时候,毫不吝啬地拿出他们买的甘蔗、苹果、桔子、饼干、水果糖给我们小娃娃吃,特别的香甜,那份甜蜜让我至今难忘。
腊梭梭,我仿佛听见岁末时光奔跑的声音。一年过得真快,当腊梅花在雪花里绽放枝头的日子,父亲带着我们匆匆地去赶集,这肯定是在一两天内就要过年了。两个小妹早已站在屋后的田埂上张望着我们归来,看到我们的身影就大声地欢呼雀跃,清脆的童音在山谷里久久地回荡。父亲说:“幸好我也给她俩买蒸馍馍了。”
天没有亮,大山里就有人放响了鞭炮,震耳欲聋。我和哥哥钻进大山林里,拼命地挖着树疙篼,父亲说夜里守岁一定要烤大火……
岁月更迭,时光如梭。昔日赶集置年货的热闹场景,今天见不到了。那份乡愁,像一盆火的余温,依然温暖着我的心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