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妈妈告别的那天,是黄昏,雨不紧不慢地下着,地面上,薄薄的一层湿。
妈妈拉着她的手,眼里有不舍,有伤情,更多的,是一份决绝。四个孩子里,她是最弱小的一个,还没品咂出多少生存之道。
雨滴顺着她的头发滑进眼角,她的眼前,雾蒙蒙一片。
一栋古老的房子,落寞地立在那儿,像孤独的她。她停了下来,靠在潮湿的木门上。如果雨停了,可以继续寻找安身的地方,她想。
她是被门推醒的,眼睛睁开的时候,有一道光照过来,天亮了。
她没来得及看推门的人,慌不择路地跑向墙角。墙角有青苔,像从旧时光里生长出来的,早年定有青蛙游历过,可惜,它们已经失踪好多年了。
开门的是一位老人。老人右手拎着水壶,水壶正冒着热气,左手拄一根拐杖,拐杖的弯度很好,经手的地方亮晶晶的,泛着光。
老人把水壶放在院子中央的方桌上,随后坐在方桌旁边的沙发里。沙发很旧了,皮子有几处已经破损,里边的海绵和弹簧裸露出来。老人很瘦,他坐进去,沙发都没变形。
太阳出来,雨后的天空特别干净。老人头顶的葡萄架簇起一地绿荫,葡萄成串地垂下来,雨滴挂在葡萄上,晶莹得像另一串葡萄。
冒着热气的水在那闲着,老人并没有喝,他甚至都没有倒进杯子里。杯子一直放在那儿,陈年的水垢厚厚地贴在杯子的内壁上,透着古老的气息。老人看了看天,看了看葡萄,闭了眼。
显然还要再睡一觉。
不是睡了一宿么,怎么白天还睡呢?她内心疑惑,腿脚却没闲着,犄角旮旯都踩了点。
老人采用的不知是谁的作息时间,她想等老人出去散步再溜进屋的想法慢慢破灭了。
门并没有关,她进得很容易。
一铺火炕,一张床,一对沙发,一台彩色电视机。屋子很干净,像雨后的天空。特别让人意外的是,彩电上方,还有一束花,不是假花,是那种上医院带着的,会慢慢开放的,有着温度的真花。
她在屋里转了一圈,竟然没有找到任何可以下嘴的东西,除了一个烟灰缸。她也不会抽烟。
厨房有一台冰箱,凭她的力气,显然打不开。
有人踩着慢半拍的鼓点朝厨房走来,她听出那是拐杖发出的声音。她有太多的时间可以闪了,但她没动。
四目相对,竟对出了一份微不可察的情谊。
老人打开冰箱,冰箱里吃食不少,馒头,米饭,各种菜。
老人盛了一碗米饭,放上一勺茄子土豆,在微波炉里加热了一会儿,然后俯下身,把她轻轻地揽入怀中,贴着她的耳朵说:"吃吧,吃吧。"
她吃着饭,还被老人慈爱地抚摸着,这让她觉得,自己是个幸福的孩子。
不能走了,就在这儿吧,她想。
每日里,老人和她一菜一饭,都是现成的,用微波炉一热,就能吃了。
每个周末,老人的小女儿会从城里匆匆赶来,为老人准备一周的饭菜,再把那束快要枯萎的花儿换成崭新的一束。那是一周当中最特别的一天吧,老人破天荒地没在葡萄架下小憩,他的眼里有了颜色,眼角堆上了厚厚的纹路,温暖得不行。
临走的时候,小女儿会像老人一样摸摸她,说,花儿,好好陪老爸,下周,给你带饺子吃。
她很纳闷,自己长得那么白,像白云一样,眼前的这女人为什么要叫她"花儿".
或许是叫着顺嘴吧,她想。
娃儿的事业,正在希望的田野上呢!每每看着小女儿匆忙离去,老人都会很自豪地向花儿炫耀一番。
呵……她不置可否。
老人在葡萄架下小憩的时间渐渐短了,他偶尔会带着花儿出门遛遛弯,也会拎一副象棋找邻居老头儿对弈。原来老人是不吃晚饭的,花儿来后,也许是运动量大了,老人也开始有模有样地吃起了晚饭。有时,老人会亲自下厨,老人做饭慢腾腾的,一顿饭要做很长时间,像准备年夜饭一样。吃过晚饭,老人也没有很快去睡,他拿着一把剪刀,笨拙地修剪着几乎和他一样老了的葡萄树,直到天完全黑下来。
小村很静,月色朦胧,偶尔有鸟在夜色里低低飞过,扑棱几下翅膀没入不知名的地方,四周又恢复了宁静。
老人打开一扇衣柜的门,冲着门里说,花花,晚安。
她看到里边有一张照片,黑白打底,很幽深。
老人答应花儿,要给她在入户门的侧面开一扇小门,她一直学不会用钥匙开锁。可惜老人太老了,秋天的时候开始破土动工,冬天还没有完成。
老人说,不急。
葡萄的叶子落下来,在风窝里打了几个旋儿,又聚在了墙角。她喜欢踩在上面,软软的,很贴心。
她觉得,岁月待她,也算是很深情了。
入冬开始,老人就买回了一摞烧纸,一部分叠成了金元宝,一部分用一百元人民币压了又压。老人很有耐心,仿佛真的钱放在手里,由他转交到已逝亲人手中。
老人说:"花儿,在家好好呆着,我去给老伴儿送些东西。"
她觉得无事可做,远远地跟着老人。
走过村子,走过农田。老人的老伴儿在一片寂静的林子里。林子里的树稀稀落落,一座座坟散落其间。这里是一片远离人群的地方,还保留着古老的入葬方式。
老人先用拐杖围着坟画了一个大大的圆儿,像一座庭院。庭院开着"门",仿佛老伴儿也有一个家,也有一个村子。
他点燃了其中的一个金元宝,纸房子,摇钱树,都跟着烧起来。
火越烧越旺,火蛇带着老人的期望,怀想,蔓延开来。
她看着老人奇怪的动作出了神。直到一簇火苗蹿上了老人的衣领,瞬间点燃了老人的身体。
老人慌了,胡乱用手划拉着火苗,火苗像长了眼睛,掐灭这里上那里,只一会儿的功夫,老人的头发、脸、手,都被烧着了。
她急了,箭一样扑上去。火把她的身体也引着了,她作势翻了个身,在沙土里打了几个滚。老人看到了她的示范动作,也吃力地躺下来……他们竟然都扑灭了身上的火。
乡亲们来了,消防车也来了,还好树林里的树不是很密实,火很快被扑灭了。
救护车拉着老人疾驰而去……
北风突起,大寒将至,一年中最大的一场雪,来了。
屋门一直上着锁,没有人来。那扇小门,很可惜,就快建好了。
她几次想走,却又惦记着老人,就像一粒种子无意间落进陌生的土壤,当它长出第一片叶子,它的根就已经缠绕在那儿了。
她在附近寻点吃的,冷一口热一口,生一口熟一口。
终于,老人回来了。
花儿,花儿!老人喊。
她听见了,踉跄地奔过去,死死地盯着更加苍老的老人,像盯着那扇忙了两季还没能完工的窄门。
老人也望着她,她的身体极度虚弱,皮囊很随意地搭在嶙峋的骨架上,眼睛分外突出,像两颗透明的水晶球。
老人心一疼,干涩的眼睛泛起浑浊的泪水。他知道,不能再留她了,她应当学着自己生存。
他俯下身,把她轻轻地揽入怀中,贴着她的耳朵说:"去吧,去吧。"
她想:能和老人好好地道个别,真好。
道阻且长,他们都需要慢慢地走。
转眼,春天来了。
老人又恢复了在葡萄架下小憩的习惯,只是,他不再长时间闭目养神了,也并没有给人一种沉沉似睡的倦意,他很警醒,好像总有一些声音会惊动他,然后,他会四下里望一望。
他希望发现点什么。
哪怕是一只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