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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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7-11文/段祖琼情感

远景村的演出安排在傍晚六点,山高路远必须正午出发。文化馆的院子里,流动文化车已经点火发动了。火辣辣的太阳射在地面上的不是光,而是一团团烈火。唯有院中那棵需几人合围的桂花树愈发显得精神,树下的花坛里,太阳花和格桑花开得正艳,几只蝴蝶躲在绿荫下,你追我赶,从这朵花飞到那一朵,不嫌热也不觉得累。

透过驾驶室的玻璃,孙小川的目光停在那几只蝴蝶身上,特别是那只白色的蝴蝶,浑身闪着银光,它飞到哪儿,孙小川的目光就追到哪儿。

一群人拎着服装道具和化妆箱立在门厅里,谁也不主动推门出去。这是要把人晒死的节奏吗?一个小女生喊叫着。

孙小川跳下驾驶室,穿过人群,走进闫小严的办公室,一只手把她的演出服高高举过头顶,生怕裙角拖在了地上。另一只手从桌上拿了油纸伞夹在腋下,再去够桌上那个亮闪闪的化妆包和地上的服装包。他就这样举着、夹着、拎着闫小严的所有行头往外走了。大家目送着他把她的长裙挂在车尾换装间的衣架上,裙摆用一个纸袋子装着固定在衣橱底部,化妆包搁在衣橱的最顶格。油纸伞他却没放下,撑开了往回走,把一边的玻璃门全敞开了,对着屋里喊道:闫老师,可以走了。

门厅里顷刻间变得和院子里一样热气腾腾,演员们鱼贯而出,飞一般冲向文化车。闫小严最后走出来,躲在孙小川的伞下,从容不迫地上车。

闫小严在文化车上的座位是固定的,司机背后第一排靠窗的位置。孙小川偶尔分神从后视镜里观察她,她时而闭目养神,时而眺望窗外。有一两次,两人的目光在镜子里相遇,孙小川心中一紧,赶紧躲开了。

从上车起,馆长的电话就没停过,不是联系主办方沟通流程细节,就是督催装台的工人。时不时还有私人电话进来,对待私事,馆长从来都没有耐心,言语格外简洁。孙小川在心里笑了一下,每次安排工作,馆长最啰唆,枝枝说到叶叶上。

事实证明,如果馆长哪一次没有反复叮嘱服装道具的事宜,演出就会蹦出几个小插曲。不是这个演员拿错了演出服,就是那个演员弄丢了头饰。闫小严对待那些粗心大意的演员从不手软,她有自己的杀手锏——直接禁演。尽管如此,闫小严对她的男搭档却宽容得很,毕竟馆里能跟她搭档的男演员就一个,禁了他,双人舞的节目就只能取消。

一车人昏昏欲睡。闫小严却没有睡意,坐在她旁边的副馆长呼噜声很响,闫小严痛苦地皱了皱眉,下意识地掏出了口袋里的香烟,掀开盒盖在鼻子底下嗅了嗅。

孙小川眼尖,从后视镜里看到了闫小严的举动,就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大声嚷嚷:瞌睡得要死了,谁给根烟抽抽,提提神?

还真有人从后排扔了一根烟上来,不偏不倚掉在了副馆长脚跟前。"我x!"孙小川爆了句粗口。闫小严欠身将烟捡起来,开了身边的窗玻璃,把烟扔了出去,再从自己的烟盒里弹出一根烟来,点燃后递给孙小川。孙小川右手往后一仰就接了过去。

孙小川吸完最后一口烟,把烟灰和烟蒂弹出窗外。视线经过反光镜再次落到闫小严身上。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闫小严的?他默默问自己。是第一次见她在舞台上跳《蝶舞》的时候吧。她穿一身洁白的衣裙在舞台中央翩翩起舞,身姿柔弱无骨,裙带飘逸飞扬。他羡慕她的舞伴,甚至有了取而代之的想法。

孙小川后悔自己当初的冲动,不该亮出B2驾驶证。他学的舞蹈专业,报考文化馆是来当演员的,却因为馆里没有招到司机,下乡的时候,馆长到处联系借调司机开流动文化车,孙小川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主动请缨。馆长说让他临时开几次,后面继续招聘司机。结果,孙小川一开就是一年多,馆长根本忘了招司机的事情。

演员不够的时候,孙小川也上台,都只是群众演员,有时候他觉得开车也不错。但是自从喜欢上闫小严的舞蹈后,他就越来越想上台当男主角了。

流动文化车直接开进演出现场,像这种露天的广场演出,车就是服装间和更衣室。

孙小川把车停稳,馆长第一个跳下车,满场就飞舞着他的身影。开演前,他是焦点,所有人碰到问题都在喊他的名字。每当这个时候,孙小川就替他恼火,抽空他就顶上去帮忙。

孙小川一般只上一到两个节目,集体舞的时候他才去凑数,即使是这样,一年近两百场演出,他也是一场没落下。有时候只是开场,演完了他就赶紧卸妆,跑去摄像机跟前守着,透过镜头盯着舞台上的闫小严,把镜头对着她一个人拉近,再拉近。他相信,屏幕后面的观众肯定跟他一样,特别爱看闫小严跳舞。

演出即将开始,孙小川换好衣服化完妆,凑到摄像机跟前,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画面已经调到了最佳状态。候场的时候,他还凑到闫小严跟前,问她要不要喝口水。音乐前奏响起时,他才胸有成竹地走到舞台边上,摆好姿势准备上场。

开场舞很热闹,孙小川把自己淹没在女生上下翻飞的裙摆之间,他看不见台下的观众,他知道也没人能看到他的脸。但他没有丝毫懈怠,卖力地挥动双臂,脚步随着旋律变换。时不时偷瞄一眼舞台边上的那台流动文化车,能一眼看到闫小严端庄地坐在那个固定的位子上。

有那么一瞬间,他看见闫小严起身了。他走了一点神,踩了前面女生的裙摆,差点把人家绊倒了,幸好女生反应够快,做了一个半蹲的舞姿掩饰过去。

你去换装,跟我搭档跳《蝶舞》。从舞台上下来时,他听见了闫小严在叫他。那个缺了帽子的男主角默默地卸了妆,换下了身上的衣服,准备下一个节目去了。从孙小川跟前擦身而过的时候,他故意踩了孙小川一脚。狂喜中的孙小川当时没有感觉到痛,反而自责地对闫小严说:今天都怪我,出发前没有帮他检查。要不把我的备用服装给他将就一下吧。

哪儿那么多废话!叫你上你就上,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啊。你偷偷练这个舞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吧,这点信心没有吗?

有!当然有!孙小川意外地等来了与闫小严搭档的机会,从没在一起排练过,他只是跟着舞蹈视频练的,真要上场了,心里还是没有底气。闫小严就亲自帮他整理衣冠,贴着耳朵鼓励他:专心跳舞,别看台下观众。

果然,观众没人在乎换了男演员,他们只要看热闹,看他们在音乐的烘托下拥抱纠缠、生离死别、化身成蝶……当闫小严倒下去,舞台上升起的干冰烟雾将她淹没,孙小川飞身而起,一个转身大跳漂亮落地,他把闫小严抱起来,像是捧了一只白蝴蝶,缓缓地托举起来,再缓缓地收回,把白蝴蝶捧近眼前,把脸贴上去,把嘴吻上去。

下台时,孙小川才觉得脚背有一丝钝痛,下最后一个台阶时一个趔趄。馆长迎在台口,在孙小川肩头拍了又拍,你小子真行!跳得太好了!孙小川的脸憋得通红,在灯光的映衬下更显得神采飞扬。

演出结束,主办方安排了宵夜,副馆长带着演员们先去夜市,孙小川留下来帮着馆长收拾现场,他把演员们扔得乱七八糟的服装道具摆放整齐,又把闫小严的服装包从杂乱的后备厢拎出来,放在驾驶位旁边的平台上。

等他们忙完赶到包间的时候,闫小严的男搭档已经喝完第五瓶啤酒了。他拎着酒瓶挨个找人干杯,闫小严毫不客气,直接用酒瓶跟他干上了。

午夜时分,在馆长再三催促下,意犹未尽的演员们东倒西歪睡眼朦胧地爬上了车,闫小严刚坐定,她的男搭档就一屁股坐在了原本副馆长坐的位置上。他把头半靠在闫小严肩上,酒气喷在她的脸上,说:闫导,今天这事你真不能怪我,临走前我是真的检查了好几遍,肯定是哪个孙子在使坏,我今天回去就买十套服装备用。

闫小严把他的头推开了。不用买了,这个舞都跳一百多场了,该看的人都看了,明天起开始排新的,你还是男一号。

我是你唯一的男一号,对不对?还是我闫姐疼我。他撒娇似的抱着闫小严的胳膊,把脸贴在她的肩头。孙小川在镜子里看到闫小严一脸嫌弃的样子,冷不丁踩了一脚刹车,把黏在她身上的"膏药"甩开去。

大家都坐好,系好安全带啊!闭着眼睛打盹的馆长被惊醒了,嘱咐完大家,又对孙小川说:乡村道路不好走,你开慢点,实在困了,就找个宽敞安全的地方眯一会儿。

歇什么歇呀!你要是开不了了,让我来,这个车也不是只有你一个人能开走的。男一号借着酒劲儿夸海口。不让我开也行,我伺候你抽支烟,就有精神了。说着点燃一支烟给孙小川递过去。他照例腾出右手往后一仰来接。

哎哟!孙小川忍不住惊叫了一声,一个红点在空中划了一个弧线落在了闫小严的服装包上。与此同时,文化车在山路上左右摇摆了两次,一个急刹车停了下来。一车人都被惊醒了,孙小川开了驾驶室的顶灯,看了一眼自己的右手手心,被烟头烫着的地方有一个红红的印记。

着火了!有人看到闫小严的服装包丝丝地冒出了青烟。孙小川顾不得自己的手,一把拎了包冲下车去,三下五去二就把里面的衣服抖了出来,烟头掉出来,白色的舞裙上一个黑色的大洞醒目而张扬。

扔了吧!闫小严说,反正以后也不穿了。孙小川没说话,把裙子搭在右手胳膊上,左手捡起地上的包向车尾走去。借着车厢里微弱的光,他看见那个男一号的帽子正躺在闫小严的服装包里。他犹豫了一下,将帽子夹进那条白色裙子里裹了又裹,塞进自己的服装包。

回到车上,孙小川的睡意彻底消失了。他说,你们都安心睡吧,我一定把大家安安全全送到家。

再次发动汽车,两束白光射向前路,无数蚊虫在光影里飞舞,孙小川看见那些细小的身影渐渐地凝聚在一起,变成一只银光闪闪的白蝴蝶,翩翩地在他眼前飞舞,领着他在漆黑的山谷里穿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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