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是有门槛的,进入一座村庄,会有一棵大树,柳树,杨树,刺槐树等,或者是一片树林立在路两旁,不言不语,风来雨去,岁月走了无数轮回,树依旧保持一个永恒的姿势。抱定大地,很务实地守在村口,用一树的鸟鸣,一身的绿,一只粗糙的鸟巢,浓密的树荫向人打招呼。
村里的人走了一茬又一茬,树只要不枯萎,不被砍倒,就一直咬牙站着。树让一个个离不开村庄的鸟儿,住到它的枝干。从外面来的人、车,经过这里的时候,必引起鸟的警觉,它们叫个不停,在人的头顶盘旋。或者落一泡屎在对方肩上,鸟不欢迎一身脂粉气的人,他们带着摄像机和探寻的野心,惊扰村庄的一草一木,一沙一石。鸟表示抗议,他们一来,原生态的东西,就一点一点被破坏,鸟和所有的动植物一样,属于民间的,它适合在不被打扰的山水间,低调地活着。
树和鸟是村庄的第一道门槛,横陈在面前的谷地、麦田、菜洼、河流也是村庄的门槛,作物蓬勃向上,长势良好。五谷丰登在望,庄稼是村子的灵魂。到一个地方,那些绿色盎然的植物,最能打动人心。除此之外,必然有河,河在,村庄便充满生气。河是一座村庄的夏娃,大地是亚当。河与大地组合,形成村庄永久的宗教。我们均是在村庄的宗教里走出去的人。在村子呆久了,一棵草,一朵花,一株玉米,就连漂浮的白云也认得出你。
草木繁花,日月星辰,昆虫们无论有无村庄,都活得优雅自然,它们是人走进村庄的门槛。狗尾草不认你,没关系。你蹲下身,和它交谈。一天不行,两天,一周,一年,总有一夕,它会接纳你。浇花浇根,交人交心,草木也青睐有心人。树上住着蝉,一夏天蝉在鸣唱,这是蝉的宿命,不爱,做到不伤害,就是人最大的悲悯。一个人就是一座村庄,人建了房子,住下,住十年八年,一辈子,人老了,没了,房子却在。人熬不过房子,人在时,在房子周围种许多花,栽几十棵树,养一群鸡鸭猪,请它们陪伴自己的朝夕,养着养着,就被人的胃收割。
三十年前,家里的一头驴老死了。父亲请人剥了皮,卖了肉。那张驴皮挂在院子的李树上,被风干后,做了父亲的坐垫,我一看到驴皮,就像面前站着那头黑毛驴,它的眼睛纯净无邪地盯着我,盯得我梦里出一身冷汗。父亲把驴皮埋在门前的山坡,那以后,我一抬头,就可以瞥到埋驴皮的山坡,风一吹,坡上的柞树沙沙沙响,似乎是黑毛驴在嚎,它拉犁的身影,像一块伤疤,在我的心里滋生暗长。黑毛驴是我一生走不出的门槛。
村庄的人,栽植一批一批树木,修拱桥,垒堤坝,做村庄的门槛。风来树挡,雨落土埋。
十八岁那年,我恋爱了,他吹笛子,吹得天上月亮走,地上小河流。吹得花儿静静开,鸟雀也在他身边飞去飞来。两情相悦,就忘乎所以,黄昏枯藤老树昏鸦,走进村庄,高处、低处的事物都撤了门槛,两个人徜徉在爱的花丛中。毕竟年轻,去见他父母时,如何也迈不进他家的门槛。他父亲是中学校长,我父亲是种地的农民。我的身份,成了彼此迈不过去的门槛。盛大的夜,他为我吹曲子,一支一支,乌云遮月,下了一场秋雨。想来那晚的雨是给我和他预备的。从此,一别天涯。有时,听巷口的笛声,心槛,会拂来一阵回忆的暖。他已然在我的小说里,时不时出现,做一次我人生舞台上的客串。夜静桂花落,他在异乡还好吗?我唯有用文学的形式,对过往做一个纪念。
上周回村庄修缮被暴雨掀倒的院墙,老宅的铁栅栏门四仰八开,甬道长满青草,门锁锈了,好不容易拧开。木头门槛拆了!一问,打理老宅的三叔说,他拆下来为的是往房间推小车方便,堂屋堆着好几笸箩土豆,盛草莓的木匣子,屋内的门槛统统不复存在。这样也好,等我老了,在村庄过余生。没了门槛的拦挡,我老胳膊老腿行动自如。人最终是要过内心的槛儿,世间再坚固华丽的门槛,也远不及人心的悲悯与高贵,善良和包容。
路过二爷家时,他家的房门是开着的,二爷没像以前坐在门槛,朝大街张望。只有风一下一下,掠过门槛,进进出出的,发出沙拉拉的声响,似乎在诉说着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说。拴在粮仓底的狗子,突然冲我狂吠,它已经不认得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