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将玉米叫苞芦,玉米做的饼叫苞芦馃。皖南多山少田,山坞田产量低,平时,红薯、苞芦要跟大米搭配着吃,粮食才能接得上。苞芦能做花样百出的食物,比如苞芦糊,取鲜嫩的苞芦研磨成浆,用开水搅拌成糊,细腻嫩滑,味道芳甜。再如苞芦松,晒干油炸,蓬松可口,吃起来“咔嚓咔嚓”艳惊四座。苞芦馃则是我们最常吃的早餐,一馃在手,边吃边走,任意西东。
记忆中,苞芦馃是我父亲的最爱。除了逢年过节,每天早上,父亲总是一手端白瓷茶盅,一手拿苞芦馃去晒谷场凑热闹。晒谷场人多,乡亲们趁早餐时聚在一起,传播见闻,交流种庄稼的经验。别人家的稻种发芽了,那我赶紧浸水泡种;听说要下雨了,就得加快速度挖地播撒苞芦籽。等父亲手里的苞芦馃全部进了肚子,茶盅里的茶也喝完了,他就会催促我:“快点吃饭,要迟到了。”每天早晨,父亲除了做苞芦粿,还煮一锅饭,饭是留给我中午放学回家吃的,锅灶里留一些热炭,中午回家,掀开木锅盖,锅里的米饭余温尚热。父亲出门时将两三个苞芦馃放在包袱里,往背上一挂,潇洒地扛着锄头走了。为此我一直怀疑父亲偏心,总把好吃的留给他自己,也怪妈妈过早地离开我们,如果妈妈在,她一定会把最好的留给我。我喜欢吃苞芦馃,更喜欢它里面的馅,无论是萝卜丝还是酸腌菜都喜欢。春季,苞芦馃的馅包罗万象,笋子、香菇,木耳和山蕨,假如再切点腊肉和在里面,那个香味,足以使人神魂颠倒。
暑假,父亲偶尔会带我上山劳动。他说要让我吃吃苦,我才会认真读书。到了山上,他指着一大片山坡和山湾说,这些苞芦都是我们的,秋天能收一千多斤呢。他把水壶和我们的午餐苞芦馃悬空挂在山棚里,腰系草刀,拿起锄头钻进苞芦地去锄草。山上看起来很新鲜,还有个阴凉的山棚,躺在竹片上,十分舒适惬意。新鲜感来得快去得快,不出一个时辰,我就感到枯燥乏味,开始想念村庄的小伙伴。忍不住,就钻进苞芦地,看父亲怎样锄草。其时苞芦秆比我还高,一片片碧绿的叶子如正月祠堂演戏的青衣女子,水袖轻舞。每棵苞芦秆上正孕育着青青的苞芦,苞芦挂着橘黄或紫色的“胡须”。父亲不停重复手里的动作,一前一后一锄一拉,一边松土一边把锄下来的草盖在苞芦的根部。苞芦地里有许多青色小知了在鸣叫,发出与它们体型完全不相称的强大噪音,让人烦躁。它们有很好的保护色,而且反应灵敏,稍有风吹草动就逃得无影无踪。循着“滋滋”的声音,我慢慢靠近一只叫得忘乎所以的知了,悄悄伸出手去抓它。突然,手背被什么东西狠狠咬了一口,一阵钻心的刺痛,痛得我大声尖叫起来。父亲急忙丢下锄头,跑过来拿起我的手仔细查看,然后低头在苞芦叶里寻找,原来我被八角虫刺了。“还好不是蛇。”他逮住这个机会教育我,“做粗活好不好?还要不要认真读书?”
太阳迟迟没有到达我盼望的位置,眼睛盯着山棚里挂的苞芦馃,心头一亮,今天一定要揭晓父亲的苞芦馃里到底藏着什么。与其在棚里干等,不如趁早吃了它。我解下包袱,将一摞五六个黄灿灿的苞芦馃摆开,任意选出一个。一口咬下去,出乎意料的是,苞芦馃石头般的硬,难啃更难以下咽。连咬几个后大失所望。后来,父亲看到每个馃都被我试探性地咬过,并没有责怪我,而是埋怨他自己,说带你来忘记带火柴来了。苞芦馃用火烤过之后就不那么硬。那天,父子俩在山棚一起啃冷苞芦馃的情景我一直记忆犹新,那是我吃过的最难吃的一顿午餐。而父亲跟平常一样,吃起来津津有味。平时,他为了赶时间,都是这样啃冷苞芦馃的。以前农村碾粉机磨出来的苞芦粉远不如现在超市里的细腻,吃在嘴里,甚至还有一些没碾碎的颗粒,沙子般硌牙。父亲每天为我准备好米饭,他自己啃苞芦馃,在他眼里,我是刚刚长出来的小苞芦,他总是用他的爱,像苞片似的把我搂在怀里。
父亲已多年没种过苞芦了,如今他一个人孤独地生活在农村老家。今年他来城里跟我们一起过年,我突然记起他喜欢吃苞芦馃,于是就买了一摞回来。现在街上卖的苞芦馃比以前的好吃多了,又薄又脆。谁知买回来后,父亲一个也不吃,无论我怎样解释,说这种苞芦馃细腻绵软,是用油浸泡煎烤出来的,他也不吃。“腻了。”他说,“看着就反胃。”
是啊,苦日子里,他吃了太多苞芦馃。他也把我的苦都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