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我穿过一片浓茂的桂树林,仍有散淡疏离的花香伴我同行,爬了一道悠长而轻缓的石坡,走出来,暮色就加深了秋的沉静,也加重了土地上的一些熟黄与墨绿。
走进铁路家属区,又一次与四普庄菜地重逢。时令已然收拢往昔的热烈葱茏,枯藤老杆斑驳陆离,展露在泥土底色之上。不远处的菜垄沟行内,忽现星星点点火光,那一缕缕没有燃尽的青烟,携着一段段黑白骨节,缭绕在几个银丝弧背的身影间,袅袅升向天空。
他们用嶙峋的手指,扯断嶙峋的枯藤老杆,集成一堆,就地燃烧成草灰。这种颇有年代感的原生态暖土积肥方法,我少时在乡间常见。阅识丰富的农人,懂得其中奥秘:草灰中的钾,可以促进植物根系生长,还能改善土壤酸性,使之中和,更有杀灭地虫的功效。
一锄一锹,咣咣啷啷,演绎着夫唱妇随白头偕老的人间美好。老两口齐齐挥动锄锹,铆劲儿挖铲板结旧土,翻出玉米蔸那紧抓泥土不放的“八爪鱼”根须,用锄锹把柄敲击,磕碰掉附在根茎上的土疙瘩,细碎散落,土地很快呈现一派新的蓬松温软,咧开嘴儿欢迎种子“投怀送抱”。
抻腰歇息的片刻,土地上传来一阵南腔北调,他们各自操起难改的乡音,高谈阔论着天气和收成。有人说他把种出的菜,挑到了附近农贸市场,卖了好价钱;有人说他的菜,长年累月供给子女小家餐桌,健康营养,小孙子吃得白白胖胖;如果还有吃不完的,遇上好日头,晾晒封坛做腌干菜,慢咽细品。言语间溢出满满的自豪感,随着汗水一起,流淌在沟壑纵横的脸上,仿佛晚霞落到风起的水面,彩波晃荡。此番情景,不禁令人感慨:“但得夕阳无限好,何须惆怅近黄昏。”
眼前在这片土地上劳作的老人,大多是家公家婆的故交。一半如家公一样,年轻时乘着火车从四面八方来,又开着火车去过很多远方的退休铁路工人。另一半跟家婆一样,本就是原地郊区菜农。也难怪他们的菜畦,修整得像一条条铁路,两道铁轨无论曲直还是交叉,中间的平衡枕木“菜苗”,从未缺席土地。
家婆原来的菜地,也在这附近,如今早已“种”满了高楼。她经常向我们晚辈吹嘘“当年勇”,当年她就是田野上的“土皇后”,一人掌管千百棵萝卜白菜。她把白萝卜的“雪”和红萝卜的“火”,藏进土地,然后藏进火车司机家公的铁饭盒。家公循着季候轮回往返,不断在铁饭盒里施魔术,给孩子们变出好多糖果、玩具、新衣裳。
爱人回味他的童年时,总会发出“滋滋啧啧”的赞叹。一只黄狗守护敞开的院门,他的日子里全是花开的声音。缠在篱笆的喇叭花,发出火车的鸣笛,家公的皮鞋踏近了又远了;姐姐采凤仙花瓣染指甲,他捏起凤仙花籽“哔啵”作响;鸡冠花扯开嗓子“喔喔”唤起床;晚饭花“哗啦”炸开,催赶鸡鸭鹅归笼,他跑到菜地,喊家婆回来吃夜饭。
六年前那个深秋,家公在屋后的小菜园观望青葱长势,走着走着,忽然狠狠摔了一跤,“哎哟”一声,摔出一个坑,他身上的泥土,一点点堆积成冢。他将自己交还土地,将土地上剩下的事情,留给家婆。
屋后的那一小块菜地,在家婆的精心侍弄下,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萝卜莴苣个个不心虚。前年拆迁,家婆特意铲了一大捧土,移栽一盆香葱到过渡房阳台。她说煮面包饺子,买的葱哪有这般鲜香,又哪能应得了这个急?
此时,一辆闪着前灯的电动车,穿过那片桂树林,爬上那道悠长而轻缓的石坡,停到四普庄菜地边。中年女人边叫着“爸妈”边脱掉西装,走进土地,接过老人手里的锄头,一锄下去,嚯嗦嚯嗦,铿锵有力。仔细听来,我发觉土地上的声响,真像是一部美妙的劳动乐章:有付出的辛苦,有收获的幸福,有分享的喜悦,更有饱含希望的传承。一代一代,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