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瓦,方形,椭圆形,端端正正坐在光阴的堤坝,听风,听雨。也接受电闪雷鸣,瓦,很绅士地挥挥手,对于来来去去的灾祸,从不表态。不是瓦没有脾气,最初的时候,瓦还不是瓦,只是睡在地下的一层黏土。被一把铁锹,一下一下挖出来,盛在一个竹筐内,背到一处叫瓦窑的地方。瓦心怀感谢,毕竟人将它唤醒,成为棱角分明,有形有相,生动活泼的瓦。
一只瓦,诞生的那一天起,就肩负着使命。虚心听从摆布。无论是被组合在一座房子上,抑或牲口棚顶,瓦不改初衷。瓦就是瓦,不随波逐流,不朝秦暮楚。指哪是哪。
我熟悉的一只瓦,和父亲息息相关。40年前,父亲和二叔合伙经营瓦窑。我见证过,父亲和二叔做瓦的过程。
做瓦的黄泥不能掺杂其他土质,这种黄泥在辽南一带稀有珍贵。二叔很有经济头脑,改革开放之初,他是屯里唯一读过高中的人,他瞄上那片沉寂在地底层的黄泥,说服祖父,把那块地盘下来,用5间老宅子、一头牛做抵押,签下了10年不变的承包合同。
砖好做,瓦费劲。工序复杂,一坨泥,揉好,做成瓦坯。瓦筒固定,一个瓦窑,一次可以烧制5万只瓦,装窑的一天,封闭窑门、窑窗。待窑内温度慢慢升腾,烧一周后,拆窑。瓦,有红瓦、黑瓦。黑瓦居多,质量也比红瓦结实,敦厚。达到炉火纯青的境界,一只瓦,很哲学地呈现在人间。瓦体面地坐上一辆车,马车也好,驴车也好。我随父亲、二叔去各个村庄送瓦。大凡买瓦的人家,都有迫切需求的心。价钱,随行就市,不任意抬高价位,也不降低身价。一只瓦的来龙去脉,不是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这中间要算上土地的价值、父亲与二叔的付出、两家人披星戴月的努力,还有木板车、枣红马的昼出夜行。
瓦,在父亲眼里,就是他辛苦养育的闺女,他驾着马车,亲自送闺女出嫁。父亲赶马车,上坡,下坡,平坦路,泥泞路,旱路,水路。不会高举鞭子,父亲不轻易打马,父亲对马情深义重,马何尝不懂?不管路上怎么颠簸,马稳稳当当,把瓦运送到目的地。
到了码头,或者买主家门口,马打一串响鼻,一棵树一样站住,目送着我们,将瓦,一只一只码在地上。瓦呢?等着新主人,清点,过目,衡量。父亲是不舍的,他长久地注视着被卸下车的瓦,眼里含着泪花。仿佛看着他的一个个孩子,羽翼丰满后,走出老巢,将村庄变作故乡。瓦周身弥漫着父亲的气味,父亲通过一只瓦,很顺利地返回昨天,返回那些风华正茂的岁月。
父亲记得这只瓦,他用刻刀写下一个“土”字,那只瓦他不小心碰掉一个角,给瓦留着永远的豁口。他喜欢把心事埋在瓦坯,让它在柴火中燃烧,化为一缕一缕炊烟,在村子的上空摇摆。那一个一个瘦骨嶙峋的日子,说不出口的疼痛,全被父亲揉搓在瓦坯里,世间所有的悲喜,父亲一个人扛着。父亲又托付给一只瓦,让瓦背着他的梦想与明天。
瓦,不仅仅是瓦,也不单单是村庄的,瓦是整个民族的文化,瓦活出的精髓是辽阔的,高远的。在某一时刻,早晨,黄昏。坐在老房子一隅,听,雨落在瓦上的声音。天籁且纯净,空灵又厚重。“滴滴答答,滴答,滴滴,答答。”节奏舒缓,抑扬顿挫。宋朝,陆游有“万瓦清霜夜漏残,小舟斜月过兰干。老来一事偏堪恨,好看梅时却怕寒”的诗句,寒冷时的瓦,梅花,黑瓦,寒梅,更显梅花的清雅艳丽。
雨,大珠小珠落瓦间。纯粹的音乐美感,悠扬的旋律,胜过世上任何一场音乐会。守着一窗的烟雨,听着瓦雨的弹奏,远离尘嚣,宁静致远。
月光、星光、阳光追着瓦,瓦一直在,不曾走开。不过是有一年,破了一截,被一只新瓦取代。人在一个村庄住惯了,不想挪窝,瓦也是。父亲和二叔烧制的瓦,坚固耐用,瓦上了房顶,一座宅子,就能住几代人。瓦也跟着几代人,分分合合,喜怒哀乐,生生死死。人被土地收走一茬又一茬,瓦基本没离开。除非这座房子,返修或重盖。我读高中时,屯里收回了那片地的承包权。瓦窑也渐渐荒废,后来坍塌了,瓦窑的名字尚在,被人改作玉米大田了。
时间带走很多东西,有些人和事,却像一颗红痣,抹不去,擦不掉,消失不了的。比如,在乡间,一幢老屋前,一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只只黑瓦,它端坐在时间里,静观人世变迁,沉沉浮浮。瓦,岂止是一只瓦,一转身,好像父亲就杵在身后。瓦是父亲,父亲也是一只瓦。
现在,瓦窑不复存在。古老的手工烧制瓦,愈来愈少了。市面上层出不穷的各种新式瓦,怎么看都缺少古意。没有瓦窑出的瓦古朴大气、意蕴深沉。古建筑还延续着瓦窑烧制的砖瓦,这民间建筑的文化和风格,也需要维护与坚守。瓦窑的瓦,是艺术,为什么就不见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