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晚饭,我习惯性地去离家仅百步的环城河散步。沿着河边漫步,无风时,河面平静而澄明,几乎看不到河水的流动。有风拂过,河面立刻泛起一层层波纹。河边柳丝,向水而垂,弄乱了天空的倒影,让人想起吴冠中先生的国画《春如线》。
忽然听到一声蛙叫,弱弱的。我站住了。听到蛙叫,在我记忆里,这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循声走近,看到在河边的水草丛中,一只青蛙瞪着一双大眼睛,肚子一鼓一鼓的,半趴着。我弯腰悄悄靠近,拿出手机正要拍照,青蛙如同蹦床运动员,从水草丛中一下子弹跳起来跃入河中。
我对蛙的喜爱是有渊源的。儿时,院子里有一个池塘,蛙爱在池塘里热闹。夏日的池塘水清冽,睡莲浮在水面,圆圆的莲叶上,常常趴着好几只青蛙。白天,它们或趴在叶上一动不动,或在荷叶间轻巧地跳来跳去。夜晚,月上柳梢之际,几只早早吃饱喝足的青蛙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开始“领唱”起来。一蛙引得百蛙鸣。不到两三分钟,便有了和声,转瞬就连成一片蛙鸣。
有蛙的地方一定有小蝌蚪。每年春夏交替,池塘随处可见一群群小蝌蚪游来游去。小蝌蚪妈妈在塘边的草丛中守护着,露着雪白的肚皮,瞪着一对大眼睛,盯着水面,嘴里不停“咕咕”地叫。一有风吹草动,小蝌蚪妈妈就迅速跳入水中,小蝌蚪们也迅速没入水下,不见踪影。后来听人说,小蝌蚪妈妈如果饿了也会吃小蝌蚪,我不信,就问在农学院工作的父亲。父亲说,青蛙缺乏食物时,就会吃蝌蚪,这是正常现象,就像大鱼吃小鱼一样。父亲的话听起来有些骇人。
说到蝌蚪,我想起齐白石先生的水墨画《十里蛙声出山泉》:在远山的映衬下,一条小溪从山间的乱石间欢快地流出,6只小蝌蚪摇着小尾巴顺流而下。画蛙未见蛙,此画妙在何处?妙在画外音!蛙声无法画出,但是“无形的蛙声穿透心灵,这是一种沉思中的幻象,幻象中的真本,蕴含其中的是一种东方式的智慧”,忘记了这句话是在哪本书里看到,却一直刻在了记忆中。
20世纪60年代,我下乡插队,乡村的蛙鸣,那叫一个震撼。每当夜色从村子的四周浮起来,越聚越浓,将天穹撑得饱满时,长长短短,高高低低的蛙声,在夜的宣纸上缓缓浸染开来。由先前零零散散不成气势,到最后的万蛙齐鸣。乡下的蛙种类很多,体型大小不一,叫声也各异,但每一只都是无需经过培训而又各具特色的天才歌手。仔细听那鸣声,有的“呱呱呱”,有的“咕咕咕”,有的“咯咯咯”,有的“咕呱咕呱”。就是在这或清越,或粗犷,或激昂,或悠扬,或高或低,或远或近的叫声里,仿佛让你看到在田间渠边,无数墨绿的乡土歌手,正摇其长舌,鼓起白腹,尽情尽兴地呱呱而歌。这时的你无论身在何处,都恍有满天蛙声之感。
蛙声淹没了村庄,庄稼人忙碌的脚步暂时停下来,得到身心的休憩。村中的两棵大叶榉树下,男人们手摇大蒲扇,聚在一起喝茶、聊天。女人们则是忙着各自的针线活儿,手忙嘴也忙,家长里短,油盐酱醋,总有说不完的话题。孩子们借着月光,沿着田埂,循着蛙声寻找青蛙的藏身处。直到燥热渐渐淡去,直到夜越来越深,村庄才安适地睡了,很沉,很香。
翻阅古诗词,我才发现爱蛙、咏蛙之文人墨客比比皆是。辛弃疾的“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韦庄的“何处最添诗客兴,黄昏烟雨乱蛙声”,赵师秀的“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陆游的“水满有时观下鹭,草深无处不鸣蛙”,范成大的“薄暮蛙声连晓闹,今年田稻十分秋”……其意境,真乃言有尽而意无穷。
初夏的蛙鸣,蛙有一声没一声地叫着,不成气候。立夏一过,各种蛙就会开起一场又一场演唱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