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九大雅事:焚香、品茗、听曲、赏雪、酌酒、莳花、寻幽、抚琴;多不切实际,有趣而无用,又恰是中国文人灵魂的慰藉。
想不起什么原因,我尤其偏爱古琴,偏爱了很多年。也许,是琴这个字太好,带着琅琅的气息,美得战栗却又平静。有些字,自带气场,比如琴,比如茶,比如禅。或者,是联想起金庸大侠笔下的小龙女,一袭白衣,一台古琴,一身仙气……
丁丑七月,烈日炎炎,我被人生的第一场变故灼伤,像一朵玉簪花迅速失去水分。父怜我自苦,送我到杭州小住。那时特别茫然,我整天游荡,在小铺子看师傅做旗袍,在小巷口学老奶奶搓糯米汤圆,在小茶馆听苏州评弹《秋海棠》……哭了,笑了,我依然是那个少年维特,说不清的忧伤与绝望。命运的转机是在一个剧场,中央音乐学院古琴演奏家李祥霆演奏《流水》。我一辈子也忘不了那个晚上,决定我命运的那个晚上,仿佛我就是为了和古琴相遇,听从它的召唤。
那是我第一次在影视作品之外看到古琴,认识古琴。一曲《流水》,我听傻了,高山之巅,云雾缭绕,流水淙淙,忽而又如独坐危舟过巫峡,惊心动魄,待到轻舟已过激流处,尤在平湖自畅游,复起时又见流水之声……穷其词汇,不知用什么来形容,我感觉命中注定属于我的东西来了。
那时,我居住的小城尚无古琴教学,但却抵挡不住我兴奋的心情。迈出的第一步是恶补古琴知识。
古琴,又称瑶琴、玉琴、丝桐和七弦琴,最早文字记载是《诗经》,周朝时用于郊庙祭祀、朝会、典礼等雅乐,也盛兴于民间。在三千多年的历史长河,琴是特指,19世纪20年代为区别于西方钢琴,遂名古琴。初为5弦,汉朝起定制为7弦,且有标志音律的13个徽,亦为礼器和乐律法器。"士无故不撤琴瑟",长期被视为中国传统文化四艺"琴棋书画"之首,是汉文化中地位最崇高的乐器。
我开始听琴。从《流水》《阳春》《白雪》《广陵散》《平沙落雁》《渔樵问答》《醉渔唱晚》到《绿绮琴歌》《空山寂寂》,听得荡气回肠,一肚子琴气。在那音色深沉、安静悠远的琴曲中,高山流水、万壑松风、水光云影、虫鸣鸟语以及人情复杂之思和宗教哲学之理,尽在其间。很多时候,一曲终了,不能自已,浑身软绵绵,内心又湿润润。伯牙、子期"高山流水"觅知音,子期亡故,伯牙"破琴绝弦",终生不再弹琴。魏晋时期嵇康作《琴赋》,给古琴"众器之中,琴德最优"的至高评价,终以在刑场上弹奏《广陵散》作为生命的绝唱。最得意的要算司马相如,一曲《凤求凰》,换得文君夜奔,缔结良缘。那一张绿绮名琴,也成为国人"琴瑟在御,莫不静好"(《诗经·郑风》 )的爱情圆满向往。
我弹琴上手很慢。右手的抹、挑、勾、剔、打、摘、擘、托尚好,难的是左手,进复、退复、吟、猱、罨、跪指、掏起、带起等指法,最常用名指与大指,无论是肉按与甲肉相半两种按弦,还是双手交替的加花指法,都是我若干个日日夜夜龇牙咧嘴的记忆。一度懈怠,想学个简便方法,教我古琴的罗阿姨,容色温婉却不容商议。压痕、破皮,直至长出厚厚的老茧,我学会了全部指法,却依然无法弹得行云流水。
"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早前读苏轼的《琴诗》,只觉是一个关于美学产生的主客观关系的问题,现在灰心地看着贴满创可贴的手指,只觉悲从中来。同样的琴,不一样的"鸣".一曲《相思怨》,被我弹得义正辞严,丝毫没有李治"弹著相思曲,弦肠一时断"的缠绵悠远。我陷入胶着状态,苦恼到夜不成寐,人也憔悴,恨不能将琴束之高阁,死了这份心。
加措活佛开示:"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2018年3月,我重游杭州,有一天穿过一个小巷。那是一个从没有去过的小巷子,忽然听到古琴声。循着声音,我看到一位老先生在弹古琴。房子很旧,老先生的粗麻衣服泛白,琴声悠远安宁,我呆住了。
老先生姓路,路人甲的路。他颀长身材,瘦削,眼神孤寂,有闲云野鹤的散淡气场。每天清晨或黄昏,他背着古琴,去西湖、断桥、孤山……弹琴。"弹琴要到有山有水的地方".
在我厚着脸皮听他弹了几次琴后,他问:"想学琴吗?"我有些讪讪,说出原委。他叹:"年轻人都浮躁,很少能静下心来学琴。从前有三千多首古琴曲,现在会弹的顶多三百首……人们很多时候是在附庸风雅,谁人真为琴疯狂?"我脸山挂不住,借故改日再会。
第二日,羞于叨扰路先生。凌晨六点,我去灵隐寺旁边的安缦法云跑步,听流水,看古木。整个灵隐寺仿佛都是绿的,郁郁之中有润气。嘘,一阵清脆明亮的琴音隐隐飘来,瞬间击中了我。我知道,我逃不掉了。寻音而至,一位法师盘坐在蒲团之上,手指如无人之境,神情自得而入神。佛家说的化境大抵就是如此。此刻,灵隐寺万籁俱寂,只闻这琴声幽幽。窗外是茂密绿树,有师父开始诵读《金刚经》,唯我痴迷在这一曲《潇湘水云》之中。
佛门清净地,我不敢鼓噪。一曲终了,法师露出微笑。感受到善意,我怯怯说出心中苦恼。"琴是要养的,要有静气。静气是最好的人气。你为学古琴而学古琴,只知苦练,没有用心,亦没有温度,没有把身上的气场和温度给它,养不出包浆,琴不‘润’,怎么会好听。"古人说的醍醐灌顶,大约就是这个状态了。
作别法师,我再次厚脸皮去找路先生。他听完我的偶遇,讲了一个故事。路先生有个琴友,在一家中药铺发现一把古琴。古琴被劈开,用来搭架子晾晒中药。琴友觉得可惜,买了几个大簸箕给店铺替换,结果发现是一张唐代的古琴,侧面刻着两个楷书大字:飞泉。于是,每天抱着它睡觉,古琴近了人会有灵气……这与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殊途同归。《富春山》传到吴洪裕手上,吴也是终身未娶,每天抱着睡觉,临死前让侄儿烧了殉葬,侄儿舍不得,烧了一半抢了回来。而那个琴友后来也离婚了,因为太痴古琴,太太备受冷落后无奈离去……这样的痴人很多,路先生也是琴痴,他一生未娶,早年病退,除了琴,一切都是身外事。
"妹子,你刚入门,就开口嚷嚷弹不出好听的音色,对古琴没有痴心,没有用情,你有没有用情它是知道的。我爱它如妻如子,尚且只能窥其门径。我们都要继续用心。"
"南琴与北琴还不一样。南琴温润绵密,北方人弹起来似乎用不上力,觉得太软。北琴有金石裂帛之声,飒飒铿锵,南方人觉得很硬。南琴北琴得适合当地的风水和气候。你来自黔山秀水,既有山水的明媚鲜活,亦有贵州高原的开阔爽朗,好好练是能达到兼容并修的境界。"
……
临别前一晚,我去路先生家拜访,小客厅具是盆景、菖蒲和一屋子的古琴。看不出一点烟火痕迹,他的心都在琴上。那一夜,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很多,关于古琴,关于书法,关于喝茶。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热爱让我们静默而欢喜,静默中全是力量。
我不知道是不是就此开悟。凡抚琴前,皆会习惯性与古琴默默对视,琴头、徽位、丝弦、断纹……包括听曲,也似乎不同了。还是李祥霆的《流水》,闭上眼睛,一个和风舒畅,薄雾轻扬的早晨,琴人端坐山林,手抚伏羲,琴声穿越寂静的山林,时而浅如坠玉,时而亢似龙吟,时而清冷缠绵,时而澎湃浩荡,随着阵阵松风,汇入山泉,漫入岚岫,潺潺切切……至此,滚滚红尘,名利升迁,都成云烟,我只想停留在这一刻,进入永恒。"以虚静推于天地,通于万物,此之谓天乐。"这究竟是不是《庄子·天道》追求的天人相和、无言而心悦、超乎音响感受之上的精神境界呢?!我不得而知。罗阿姨说:"孩子,你有静气了,看琴的眼神都深情了许多!"这还重要吗?尽管,我依然弹不出想象中美妙的曲子。
人生所有经历都会为以后埋下伏笔,从我第一次听李祥霆演奏《流水》,到罗阿姨苦口婆心的教授,到忘年交路先生的结缘,中间已经是二十年。梅花开了,梨花又开,我在百转千回中依然坚守着,亦开始用心用情坚持喜欢的事。
前几日,惊闻路先生古稀而逝,我忍不住眼泪。他那样一个淡如植物的人,往生之后应该是列入仙班了吧。但我还是很不舍与忧伤,记得曾约定再去杭州。我还说,我们去灵隐寺吧,我弹《梅花三弄》给你听。
他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