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村庄的一些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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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7-31文/贺灵情感

车 榔

车榔是一个美丽的布依古寨,是生我养我的地方。

曾经有很多次想写写家乡的冲动,但却无从下笔。究其原因,一是近年来忙于俗务,心静不下来,也或许是自己天生愚钝,写不出来就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敷衍了事,也或许是那个地方我生活得太久太久,它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一人一事都再熟悉不过,就像孩子之于母亲,因为从小吃她的乳汁长大,对她给予的爱就显得理所当然甚至天经地义,而对她的爱的表达也就显得苍白无力甚至无从表达。

关于车榔村的来历,历史已无从考证。我曾经无数次问过村里饱经沧桑的老人,包括我年迈的见多识广的爷爷,但他们都说不出一个所以然,只说这个村子历史相当悠久,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等等都一直生活在这里,至少到我们这一代人有历史可考的就十几代人。另一说法就是明洪武十三年明太祖朱元璋调北征南时,随军征战云南的祖先们看穿了功名利禄,毅然放弃高官厚禄而躬耕山野,最终选择了这块依山傍水,算不上人杰地灵的地方生根发芽。

车榔这地名应该是布依语的称谓,不过很多人至今都解释不清它的含义。以前村里往往把德高望重的寨老称为"榔头",而且车榔村范围内所有地名都是用布依话命名的,如"纳凸""纳凹""纳坡所""纳坡荡"等等,数不胜数。也可能车榔村很早以前就是个莽莽苍苍,碧苔覆盖,飞禽走兽穿行其间的原始"箐林",因为有很多事实为证:一是邻村的地名叫"箐边",就是箐林边上的意思;二是现在车榔村周围还有许多成百上千年的名贵的金丝榔树,特别是村民每年"三月三"祭祀山神林里,十几人合围、高达云霄、遮天蔽日的千年金丝榔树更是屡见不鲜。车榔可能由此得名。

车榔布依古寨,几百户人家从车榔小河和清水河的交汇处,一家挨一家,一户靠一户依山傍水而居,呈扇形次第打开。民居大多是石木结构四合院瓦房,有别于其它地方布依族传统的吊脚楼。寨中青石板铺成的小路纵横交错,处处联通又好各自独立,如果没有当地人引路,走进寨中就像走进了迷宫。不要说初来乍到的外地客人,就是土生土长的我,在寨中行走也经常迷路。

在车榔,祭山是来不得半点马虎的。每年的祭山活动,神圣而隆重,这关系到全村人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岁岁平安。每年祭山这一天,全村家家户户都要凑钱出来买猪、鸡、香、纸、烛、酒等祭品,祭山由村里德高望重的寨老主持,每家去一个成年男子参加祭祀活动和帮忙干些杂活,如杀猪等。未成年人是绝对不允许踏入山林半步的,据说是因为身上有股尿臊味,会亵渎神灵。至于在山林里撒尿更是大忌,是要短命或折寿的。杀完猪,按当年猪的大小平均每家分几两到一斤不等的猪肉回家祭祀祖先,其余的祭祀山林用的猪头以及骨头、下水和留下的肉都煮成全锅汤,每家去参加祭祀的成年男子都要留下来陪山神吃一顿晚饭以示敬意。村长在开饭之前,照例会重复宣读一下村规民约和通报一下村里的大事,村民也照例洗耳恭听。但有一点是相当严肃的,就是在祭山的三天时间里谁也不准动土,否则就要受罚买猪重新祭祀。在之前的几十上百年或者更长的时间里,在祭山的这几天,连外乡人都是不允许进村的,村民在这几天里日日呼酒买醉,不问世事。

我一直很纳闷的是,在这片以参天古木为主的山林中,被尊为祭山树的,却是一株毫不起眼的仿佛万年都长不大的不知名的小树,这株小树身上缠满了村民许愿的红布,几十上百年来一直受到村民香火的供奉,它早超越了树木本身,而被赋予了某种至高无上的神灵的力量,寄托着村民祖祖辈辈的关于未来的某种美好的祝愿与梦想。也或许这株被尊为祭山树的小树,也因为承载了人们太多的希望与梦想,所以虽然过去了风风雨雨的沧桑岁月,依然青春依旧童颜未老,这才让它在这片古老的森林中一枝独秀,一跃而成为人们心中敬仰的神灵。

现在的车榔村已经差不多汉化了。人们平时很少穿传统的蜡染的纯手工制作的土布衣服,不会说也不再说布依族语言。在我的记忆中,爷爷奶奶是会说布依话的,不过平时基本上不说,只有在怕我们听到又避之不及的情况下才会嘀咕几句,父辈就连嘀咕几句都不会,就更不要说我们年轻的一代了。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这当中有人为的因素,但更多的是历史发展的必然。也只有每年的祭山、祭水、祭树、祭神、祭祀祖先的时候,我们才能感受到一点布依族传统意义上的节日的味道,也老是让我想去追寻那远去的不堪回首的往事和峥嵘岁月。

在这里,能留住一点岁月的,就只有寨子中间那幢古老的陶家大院了。在这里,陶家曾经是名门望族,可如今就像王谢堂前的燕子一样风光不在,只剩下了三户陶姓人家。不过,这座老宅却真实地记录了陶姓人家当年的富有和曾经的辉煌。老宅采用当年大户人家较为流行的"三坊一照壁""四合五天井"的建筑形式,建筑内到处雕龙画凤,虽然历经了岁月的沧桑但仍然依稀可辨;天井中青石铺地,被岁月打磨得油光发亮。这幢当年算得上富丽堂皇的地主老宅,后来分给了当时算是贫农的几户人家。我小的时候这幢老宅还算完好,不过那时看起来还算气派的大门,被这些人家放养的猪啃得千疮百孔,再后来大门就被拆掉了,雕龙画凤的门板被人拿去做了猪圈挡板。去年,我回家过年的时候,还专门去看看,这座曾经辉煌一时的老宅早于人去楼空,在瑟瑟的寒风中摇摇欲坠。庭院里芳草萋萋、杂木丛生,野猫野狗穿行其间,叫声凄厉。老宅周围的人家都已搬空,齐刷刷地搬到公路边去盖新房了。我在那里拍了几张照片,算是留住了我童年的关于陶家大院的一点点记忆。

在村前的小河边,我徘徊了很久很久。这里曾经留下了我童年的很多美好的回忆。可以这样说,我儿时的青春大部分时间是在河边流逝的。那时的河水尤其清冽,鱼布石上,往来翕合,倏而远逝。我和儿时的小伙伴们,把牛撵到山上,就成天光着屁股在小河里捉鱼,自己也晒得像一尾小泥鳅一样黝黑光滑。河边芦苇丛生,许多不知名的小鸟穿梭其间,其乐融融。

到车榔,其它地方可以不去,但温泉是必须要去的。车榔温泉属天然温泉,像一个养在深闺人未识的良家少女,从古至今静静地流淌在清水河两岸。清水河往上叫楼下河,往下叫马岭河,属于马岭河峡谷景区、马堡树瀑布景区上游。这一段河道,河两岸都会出温泉水,当地的老百姓经常用锄头在河边刨一个坑就可以就地泡温泉。但最为神奇的是大家经常去的地方:温泉水从天然形成的石缝中流出,几块巨石形成天然的屋顶,既可遮风避雨又能遮羞,可谓鬼斧神工。隔河相对而出的两股温泉,因水温的不同,水温较低的宛如性情温和的布依族少女,俗称"姑娘泉",水温较高的犹如热情奔放的布依族小伙子,俗称"儿子泉".从古至今,布依族男女对河而浴,河滩上随处可见光着屁股的小孩玩耍,这是当地村民回归自然的一种最直接也最原始的生活方式。在当地,逢年过节或者婚丧嫁娶,或者是闲得无聊,首先要做的事就是去温泉好好地泡一泡,泡掉晦气,泡来好运,泡来健康。记得读初中的时候,因为几十个人挤在一间寝室,学校流行干疮病,其他地方的学生久治不愈,唯独车榔村的学生没有染上,究其原因,就得益于这股好水。那时我们周末回家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泡温泉,把自己旮旯角落彻彻底底地清洗干净,然后才回学校读书。那时候许多外地的同学周末都会到我老家泡温泉,最多的时候一天要接待几拨人,妈妈在家里忙前忙后地给同学们做饭。现在不时会偶遇到过我家的初中同学,他们都还记得当年到我家吃饭的情景,这让我觉得很温暖。

从温泉顺流而下,清水河从一座奇峰中的溶洞穿越而过。这个溶洞分上、中、下三洞。下洞流水,俗称假洞或进水洞,洞口怪石嶙峋,古木参天,洞中漆黑一片,深不可测,显得阴森恐怖。中洞、上洞是旱溶洞。中洞俗称牛洞,下到洞底,与下洞相通,洞口处宽敞明亮,俨然一个巨大的天然客厅,可容几百人同时入住。至今洞里还遗留着古人或近代人生活的痕迹,如就地取材或自然形成的石臼、石磨、石桌、石墩等等。

现在,当地人在洞里建了几间小木屋,供游客参观和免费休息。上洞也叫天洞,位于悬崖峭壁之上,高不可攀,据说很少有人上去过,只是洞口有很多蝙蝠和燕子在来回穿梭。溶洞的上方,是一条蜿蜒曲折的从悬崖峭壁上凿出的古驿道,因为年久失修,有的地方仅容一人通过,是古时通往兴义、兴仁、普安的交通要道,其地理位置非常险要,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因为是三县市交界之地,因此这个神奇的溶洞被人们称之为"一洞通三县"奇观。

当年车水马龙的古驿道大部分已被荒草淹没,至今残留着的凸凹不平的石级石阶,历经了百年的风雨沧桑,似乎在向人们诉说着当年的历史与辉煌。只有脚下的潺缓流水,千百年来一直滋润着这方水土这方勤劳的人民,大部分时间她都显得默默无闻,就像我的母亲。

万幸的是,随着全域山地旅游和乡村旅游的开发,车榔作为传统的布依族村落,自有它开发的潜质和魅力。近年来,当地政府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和财力,对当地的环境进行了整治,加大了基础设施建设力度,宽敞整洁的通村通组路和串户路修通家家户户,安装了太阳能路灯,修建了乡愁馆,修通和硬化了到几个自然景点的景观路,对千年古树金丝榔进行了保护,对当地的传统民居进行了维护。当地群众也自发地组建了乡村旅游公司,对自然景观和人文景观进行了初步的保护和开发,开办了农家乐和民宿酒店,一年一度的"三月三"布依风情节,吸引了周围县市上万人来参加。如今,游客到这里,可以吃上当地的布依族传统美食,住上布依族传统民宿,欣赏布依族传统歌舞,在青石板铺就的寨中小路穿梭,徜徉在当地优美的自然风光中,让人流连忘返……

村庄,在我的心中真正成了抹不去的记忆。

小岩脚

地如其名,小岩脚村就坐落在一处并不陡峭的小山岩下。

它和我的老家紧紧相邻,是同一个行政村的上下两寨,鸡犬之声相闻。在很多年前,也仿佛有过老死不相往来之势,至少在我初中毕业之前的十几年间,我从未到过这个寨子玩过,虽然我有几房亲戚住在那里,他们也很热情和好客,当然也随时欢迎我去做客。

小岩脚村的小是很有特点的。

当然,这里的小是相对我的家乡而言。首先是他的靠山之小,一个不算陡峭和险峻的小山岩上长满低矮的灌木丛,灰白色的山岩在灌木丛中若隐若现,就像一张长满麻子点点的老脸。小山岩下,大约十几户人家稀稀拉拉地散落在半山腰上,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沟像一条蚯蚓半包围着小村,这条仿佛小得忽略不计的小沟成了小村人畜的生命之源。小村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土地也很小,小块小块的耕地,小丘小丘的望天水田,分属不同的人家耕种。

在这个交通网比地球经纬线还要密集的年代,小村十年前还未通车,大约是因为小村的人相当迷信,当年大修公路的时候害怕挖断龙脉不利于子孙后代,死活不肯让原本穿村而过的公路开工,最后只能双手将发财路奉送给邻村。今天,偶尔和小村思想比较开放、见过世面的年轻人谈起,他们无一不对老一辈人根深蒂固的落后思想感到羞愧。十年前他们外出闯荡的时候,就是沿着村前唯一的一条羊肠小道,哼着前途无限光明的小调,义无反顾地走远方。

小村人就这样小心翼翼地生活着。

或许是这片巴掌大的天空太小,也或许是这里的人心太小,根本容不下外面偌大的精彩的花花世界。曾有那么一段时间,这里的时光仿佛停滞不前。人们自我封闭,不思进取,过着一种刀耕火种、自给自足,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外桃源般的生活。那些悠哉乐哉的老人慵懒地在土地庙前的大榕树下乘凉,漫不经心地在拉着家常,慢慢地咀嚼着过去岁月里或快乐或忧伤的往事,他们那饱经沧桑甚至苦大仇深的脸上,绝对不会因为东家生了小孩西家死了老人,甚至发生惊天动地的大事而有一丝波澜,苦难的岁月早于让他们修炼到任何事情的发生,对他们来说都司空见惯和波澜不惊。但从年轻人的眼睛里,我们还是看到了一丝转瞬而过的无奈与忧伤。

但当听天由命的无奈与忧伤被无情的岁月擦洗得干干净净的时候,小村终于走出了困境,看到了希望。

当新的沙马公路冲破重重险阻穿村而过的时候,小村终于沸腾了。收费站、加油站、煤焦货场等一拥而入,小村昔日的古老与宁静如滚滚长江之水一去不复返。人们精神焕发,干劲十足,只要能赚钱的行当都有人去做,在外闯荡了十年八年、本打算不再回来的年轻人回家了,他们在这块绝处逢生的土地上尽情地施展拳脚,很快一幢幢现代化的小楼沿公路拔地而起,新农村新气息弥漫了整个小村。

小村依然小,但人心早已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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