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步在中秋深夜月辉里,我分明听到了月光行走的声音。周围静极了,天地间只有我和月。我走着,蹚开的光波轻轻起伏动荡着,很快又无声弥合,仿佛是彼此约好的一次相会,月就那样默然深情地与我同行,银白的光波将我一寸寸幸福地抚摸……心头骤然闪过宋代诗人石曼卿的句子:"月如无恨月常圆。"光华普照大地的明月是否也有遗憾?而月的了不起正在于不为一己之恨所困,无论圆缺,都将皎洁辉光洒向人间……
我站下来,定定凝望着空中圆月,那是来自生命深处的敬畏和至爱!月在时间和空间中往返穿行,从古至今,无数诗人对月情有独钟,他们为月吟咏,遥寄情怀,或诉相思,或伤离别,或感身世,或抒旷达,或寄济世报国之志,或借以表达对宇宙、社会、人生的思考……情由景生,景因情变,面对亘古之月,不同的诗人各有不同领悟,吟月诗词个个独具特色。据统计,《全唐诗》共五万首,出现"月"字万次以上,李白有数百首诗写到月亮,可见月亮成了诗人们表达不同情感的情意结:李白的象征,杜甫的亲情,白居易的清冷,苏轼的感伤,张九龄的雄浑,张孝祥的壮阔,晏殊的惆怅,辛弃疾的科幻,皮日休的美好,纳兰性德的伤心,张若虚那为无数人倾倒的"孤篇横绝"充满的"美而思"……不同诗词中,月亮这一意象在诗人心里有多种不同意蕴,形成不同情怀和审美意境。
很久了,自从双目罹患近视散光以来,我三十多年看到的中秋之月,都只是高空中不规则的一团明黄,那月,从未圆过。
那年,当我第一次发现圆月在自己眼里竟是如此形状时,我悲伤绝望哭出了声。父亲惊恐急问:"孩子,你怎么了?"弄清原委后,他却平静温和地劝慰:"这可没啥,只要心里月圆就好,用你心中的圆月去修补天上的月,那月永远都是圆的。"
父亲,大山深处的小学教师,他的"修补说"令我此后每个中秋都花好月圆。漫漫时光中,我习惯了这种幸福的"修补",坚信这样的圆月永远属于我,我甚至有点感谢眼疾,若非如此,我心中圆月怎能用这样的方式得以实现?我以为这种幸福的"修补"会一直持续下去,随着六年前父亲离去,我心中的那轮月,就再无法"修补"了,再未真正圆过……
月虽不圆,却始终光亮,这是父亲一直希望给我的,我不能辜负他。
有时,中秋圆月会被浓云阴雨遮掩,我依然打伞到户外寻找,我相信这月会准时升起,就在云团雨幕后面华光灿烂。
一直以来,我认定唯有雪和月才能代表故乡!那雪不管厚薄,只能来自故乡茫茫漫漫的雪野,每见到雪,倍感亲近激动,故乡味道扑面而来;而月,无论人在何处,都能从满空满地清辉中,闻到故乡熟悉气息,听到故乡小河的鱼在波光里腾起生动细浪,看到故乡门前花影被月亮一点点西移……今夜与月相牵,我穿行于月之光波,走过山水岭坡,走过溪流岩石,走过树木花草。眼前,是故乡,是我永远的生命之根,这里的院落、老屋、土墙、古树、石桌、水井、沟渠、千年紫藤、碎石小路,月光下全都朦胧温情,与我相呼应,而我敬爱的父亲仍像每次那样,早早站在大门口,慈爱温蔼地等待我的归来。
今夜月明人尽望。今夜,那些因种种原因不能与亲人团圆的游子和家人,他们只能将心托明月,望月独思家了。
月下怀友与灯下读书,历来是令人神往的人生至境;苏东坡说人生赏心十六件乐事之一,是月下东邻吹箫;植物学家研究表明,暗夜盛放的花朵,是月光催开的。月光还可救治受伤植物,令其伤口尽快愈合。我深以为然。月不仅给植物疗伤,还同样给世人疗救,唯有月辉疗伤,才可让我们清除有些焦虑和妄念,清除有些失望和躺平,清除有些郁结和伤痛……
此夜一轮满,清光何处无?
月圆月缺,盈亏相续,世间万物,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