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读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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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8-30文/李石村情感

渡头岭,是座岭,其实没有渡头。灌木苍苍的岭下卧着一个没有多少生气的村庄,百来户人家,村名就叫渡头岭下。这村庄的房子着实有些老旧了。旧时村里有几户财主,多数人家好几代人都是几户财主的佃户,没一个识字的。新中国成立后农人子弟有了读书的机会,陆陆续续读完中学走出了渡头岭下,可也有不少人家一直没一个靠读书读出条路来的。

现今50多岁的祥子,打小头发又浓又黑。他那本书茶子树般怎么钻也钻不通,没到四年级,便再也不肯上学了。学别的,却蛮精明,木工活,竹篾活,瞟几眼便学会了。他成年后娶的婆娘,也只读了个四年级。婆娘名叫春梅,长得清秀,真像初春绽放的梅花。她到夫家后,渐渐地从别人的口里听出了人们对她男人的轻看,说祖祖辈辈都蠢,没一个读得出书的。

听着归听着,春梅没作声。几年后,她生得一对双胞胎,两个小子。她喜欢得不得了。到入学的年龄,两小子不能像村里别人家那样送到城里去读书,只在村里小学就读,因为她手头没这份闲钱。她的孩子个个学期却能捧回学校发的奖状,而那些到城里读书的孩子,倒是不曾得到几纸奖状。她的孩子小学毕业了,考入了县二中,老师说离县一中就差那么2分。她想,管教孩子就跟种菜差不离,只要肯费心思肯管理,苗子就会茁壮。

孩子上中学后,春梅把俩孩子叫到跟前:“娘只读了小学四年级,识字、数数是个什么玩意也有些体验,入了个门槛。可那英语,咿啦哇啦地叫,却听不出门道,着实是丈二和尚摸不着脑门。”俩孩子从娘的眼神里捕捉到了娘要走进英语课本的意思:“娘,您想学吗?”娘会心地点了点头。

“那好,我们把课堂上学得的英语,回来教您。”娘听后,觉得比结了一棚大南瓜还惊喜,两眼放着异光,孩童似的屈着粗糙的食指跟俩孩子拉了钩,许下一百年也不变的愿。

这之后,俩孩子天天放学回来便教娘学他们课堂里学得的那点英语。没打猪草,暂且搁下,这娘先听孩子教英语;没课本,便从村里往届初中毕业生那里借来一套。

俩孩子教得认真,春梅也学得认真。学音标,学单词,学句式,学造句,春梅一丁点也不马虎,就像她一针一针挑毛衣那样。她的厨房里贴着英语,连蚊帐顶上也用几眼针别着英语单词。学得勤,学得细,学得疯狂。疯狂到肩上挑着尿桶去菜地,步子上便踩出一个个英语单词来。日子久了,那扁担上便悠悠地颤出一串一串的外国话来,咿啦哇啦的。村里婶娘们以为她成了仙姑,正在上朝呢。于是“呸”地惊叫一声,“春梅!”春梅这才回过神来,嗔笑着颤着担子走远了去。

两个孩子生怕漏掉哪个知识点,或者哪个单词读得邪了门,于是课堂上张着耳朵听得特别认真,反复读反复写,硬是把老师教的东西搞得滚瓜烂熟。结果,每次英语考试两小子都双双得满分。两兄弟得了老师表扬,也赢得同学们钦羡的目光。于是他们学得越起劲,盼着英语课,盼着大大小小的考试,就像盼着过大年那样。他们穿的不如别人,连脚上的球鞋都穿了帮还在穿,可他们觉得日子很美,太阳天天是新的。

“该出题考考我了,如何?”娘道。

俩孩子争着命题,只好让各人依着学校命题的样式各出一半。一考试,春梅也得了满分,乐得娘仨蹦了起来,那简陋的厅堂便像在蹦迪斯科似的,连那灶膛边的灶鸡(蟋蟀)也哑然了。

就这样,三年的初中悄然逝去,临毕业大考,春梅来到了学校。

“老师,能让我也参加孩子们的英语毕业考试吗?”春梅仰着脸望着老师,目光里含着虔诚的恳求。

老师凝视她布了好些皱纹的脸,以及那双微黑而粗糙的手,心里打起鼓来。这大嫂未必疯了?老师蒙了呢。

春梅一一述说了三年来的全部情形,老师听后清醒了。他很激动,激动得那脸像醉了酒似的,眼里像要流出泪来。原来自己的俩弟子后面有位细心陪读的母亲呀。

“好吧,有份备用试卷。”老师声音颤动起来,琴弦般美妙,“临考你坐后排,跟孩子们同题考试吧!”

不知怎的,这场考试气氛简直颠覆了往常,所有同学都特别来神,特别认真,整个考室只听得刷刷的写字声,也许谁也害怕输给这位年近半百的妈妈。

成绩很快出来了。春梅娘仨,居然全得了满分。

这件事一下子成了校园的重大新闻,在师生、家长心中感动着酝酿着发酵着,各自认真地琢磨起一些教子的门道。之后,俩孩子双双考入了县一中读高中。离县城远了,春梅浇菜喂鸭之余,学英语像着了魔似的,买回了英汉词典,还买回了录音机,有板有眼地学起了高中英语课程,就像她一锄一锄挖地那样。实在弄不懂的地方,她便微信上问两个孩子,一问-答,竟是那样的默契,那语法本来是难琢磨的玩意,也像酿血灌肠般畅通了。

俩孩子待到高考分数一出,居然双双考入了北京一所外语学院。

这下子,这渡头岭下连天也特别亮,那条小径也似乎宽绰了许多,先前祥子家好些年没曾走动的亲戚也上门来向春梅夫妇道喜,攀血缘道旧情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村里婶娘们逢着春梅话语也多了起来,那笑声咯咯得像摇银铃似的。

到了开学的日子, 俩孩子搭乘高铁,飞向北京。春梅没出过远门,孩子也不让她送,说娘到了北京返回时咋弄。春梅挽着祥子站在村头的土坎上目送俩孩子远去,天边彩霞燃烧着,缤纷极了。

孩子这一出远门,她那矮房挤了好些村里的孩子,说认她做老师,学几招学英语的妙法。春梅不辞不笑,真耐心教起来。大人们都说要给春梅几个辛苦钱,春梅撸起袖子一招手:“乡里乡亲的,亏你们说得出来。孩子爱学就好。”

四年后,俩孩子大学毕业了。一个到了外事部门做翻译,一个到了天津一所学校做英语教师。村里人都说祥子的先祖们睡醒了,坟头冒了青烟。我听后真想发笑,这与先祖有何干系?还是各个把手头的牌呀麻将呀放下吧,多向春梅学着点,动动心思,细细琢磨点窍门出来,看怎样教养自己的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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