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业生涯的第一站,是在乡下的一所中学当老师。迄今,回到当初工作的地方,仍不时有人称呼我为"张老师"或"张校长",既熟悉又陌生。毕竟,那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那段岁月,以今天的眼光看,应该说条件很艰苦。它伴着新中国70年历程慢慢成长,慢慢变好。回忆起来,一个个片段仿佛电影镜头,在脑海里一一浮现。
一
1994年7月,我从兴义师范毕业。根据当时的政策,按入校前与教育主管部门签署的协议,返回原籍兴义市品甸镇(现清水河镇)等待分配。我们一起毕业到品甸镇等待分配的有7人。镇政府分管教育工作的是一位杨姓副镇长,据说他逐一翻阅了大家的档案后,把成绩最好的一位分配到镇中学,我和另外两位,我的同班同学算稍次一点的吧,分配到品甸镇下辖泥溪办事处的泥溪农职中学(名称如此,但从我加入到离开,乃至到今天,仍不知在哪里体现了"农职"二字。它的另一名称是泥溪小学,负责泥溪办事处所在地黔西村适龄儿童的教学工作。整所学校其实是两块牌子一班人马的九年一贯制学校,后来还增加了学前班),另外三位则分配去了更边远、条件更差一点的几所村级小学。
实话实说,进了一所办事处中学,我心中多少有些不乐意,为啥?因为它在我心目中印象不好!一是教学质量差,二是服务范围内少数民族村寨多。尽管如此,开学在即,我还是整理好行囊,父亲牵着家中的老马,花了三个多小时,把我送到了学校。刚满十八岁、满脸稚气未脱、懵懵懂懂的我,就此开始了教书育人的生涯。
二
进入校园,抬眼一扫,很是失望,比我七八年前读的小学还不如,堂堂办事处中学,没有校门,没有围墙,四面八方都可进入校园,操场上除篮球场是水泥地面外,其余的地方都是泥巴地面,到处杂草,还有零星的牛粪、马粪……整个校园,由大小五幢瓦房不规则地围成一个仅有三面、呈"匚"形。
五幢瓦房,大概有三四幢建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全是木瓦石结构,且有些破败。进"校门"下完斜坡,右手边第一幢稍新但低矮窄小的三间瓦房是学生食堂,一间煮饭炒菜用,中间一间供食堂工人办公、休息,另一间是一个老师的宿舍。并排挨着食堂的,算是整个校园里最气派的房子了,高大的二层瓦房,二楼除一个初三班外,其余房间分隔成七八个平方到二十来个平方不等的很多小单间,作为老师的宿舍,住了七八个老师。一楼一间作老师办公室,供全校二十多个老师办公,另一间是六年级教室,其余的和二楼一样,分隔成很多供老师住宿的小单间。我和我的两位同学,三人就住这幢楼的一楼一个单间里,面积大约十七八个平方。土操场上,并排用石头砌了两个乒乓球台。这幢二层楼房尽头,后退六七米,是一幢低矮、破烂的小瓦房,这是学校的厕所……
与厕所呈垂直的方向,是一幢三间的瓦房,两头分别是住校的男女学生。中间一间,是学前班的教室。这是"匚"形中那竖着的一笔。接下来就是"匚"形最后横着的一笔了。这是一幢长五间的大瓦房,里面共五个班:一年级、二年级、初一(1)班、初一(2)班和初二。我的主要工作,是担任初一(2)班班主任并教语文课。我的两位同学,一个担任初二班主任并教语文课,另一个教初三物理课,好像还兼着学前班的几门课。我们每周的课时都在20节左右。
这一年,由于学校领导的强烈反映,征得镇教育主管部门的同意和支持,泥溪学校新招的初一学生,不再局限于泥溪办事处范围,而是扩大到全镇,因此,初一扩大到两个班,家离泥溪学校十四五公里的补西、车榔等村都有学生翻山越岭前来这里读书。全校从学前班到初三共11个班,教室不够用,就租了供销社的两间库房和黔西村街上(村寨名"泥溪坝")一户人家的厢房,作为三、四、五三个年级的教室,总算勉强把学生安顿下来了。
三
在我入职的前一年,学校里来了一位敢抓会抓的校长,学校面貌没怎么变,但大家抓教育教学的热情空前高涨,学校风气为之一变。从我进入泥溪学校开始,学校就再也没出现中考"抹光头"的现象。因为就在第二年6月的中考中,学校破天荒地有一个学生录取了中专!此后连续多年,年年有学生录取中师中专或高中。当时学校在安排上午4节课,下午3节课之外,还安排每天20分钟的早读,对住校生安排90分钟的晚自习。学校出台了奖惩措施,激发了老师的教学热情,甚至出现老师要课来上的现象。
每天,学校安排二三人值班,职责之一是负责敲钟。那个被当做钟的,就是一个废弃的汽车缸盆,用一根铁丝拴牢,挂在办公室前。有一个老师很有意思,每次他敲钟,先是敲得很重,随即用铁锤抵住缸盆,摇晃的缸盆与铁锤相撞发出一串由强到弱的"当当当"的声音,常引得学生发笑。
品甸镇全镇大范围用上电,是在1995年国庆前后。
泥溪学校要求住校的学生晚上上自习,六年级至初三,每个班晚上都有二三十人。还有从学前班到五年级每个班都有几个住校生,就集中安排在五年级教室。值班老师的另一项职责,就是负责巡查学生上晚自习的情况,督促学生做作业或预习,遇到学生有疑难问题请教,大多老师都会耐心解答。
由于没有电,晚自习的照明是个大问题。那时,学校给需要上晚自习的班级配备了汽灯——这玩意之前我没见过,之后也没见过,外形和马灯相似,二者都使用煤油,但汽灯加了油之后,还需要向底座的油壶里打气,以便产生压力使煤油从油壶上方的灯嘴处喷出,灯嘴上挂着一个专用的纱罩,汽化之后的煤油喷在纱罩上,点火之后发出明亮的白光。一个班有一盏汽灯就够了。
偏偏我们班的汽灯很难点着,原因不明。每天晚上,点亮汽灯都让人大伤脑筋,四五个热心的同学轮番上阵给汽灯加气,累得气喘吁吁,但还是没法点亮汽灯,还经常弄坏几个纱罩。这当中最卖力的是校长的一个堂弟,常弄得满手油污,但从没怨言。几年后,他上了高中、上了大学,如今是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
四
我和我的俩同学,学生时代关系就不差。当时三人挤一间狭小的宿舍,虽有诸多不便,但刚刚结束学生生活的我们也毫无怨言。
小小的一间宿舍,三个人住,其拥挤可想而知。我们摆放了三张单人床,两张办公桌,买来几十个蜂窝煤,一个烧蜂窝煤的小炉子,必要的锅瓢碗盏,"家庭生活"就开始了。
刚开始,我们是到粮站买大米,每个人每个月大概31斤。大米发黄、粗糙、口感差,一段时间后,我们就各自从家中拿米。说实话,在关于吃饭这件事上,我沾了两位同学很多光。我家住得边远,且水源差,水田少,拿来的米要差些。他们俩都是马岭镇的,一个住街上,另一个离街上一公里,两家的条件都比我家好很多,拿来的米又多又好。更重要的是,我回家很费力,通常一两个月回一次,他们则每周回家一次。那时候,学校周边很少有人家种蔬菜,吃蔬菜尤其是新鲜蔬菜,只在周末。因为每周星期五赶集可以买一点,他们星期天晚上返校带来一些。我们买的菜,大部分是耐储存的"干货":洋芋、粉丝、芸豆、红薯、干板菜……我们练就了一项本领,就是无论什么菜,都可以把它做成火锅,无论春夏秋冬,我们都吃火锅。一年四季,在我们的宿舍里,除了偶尔炒肉或香肠外,其余绝大多数时候都是一锅烩。
夏天是最难受的。每当吃饭的时候,在狭小的房间内,三个人围着一个热气腾腾的小火炉,汗流浃背"埋头苦干".大概是实在热得受不了,也不知是谁带的头,脱了上衣光着膀子吃饭,后来我们仨都这么干,那场面实在滑稽可笑!
泥溪坝这地方缺水,学校周围几公里都没水源点,附近也不见水井。机关干部、学校师生、附近群众生产生活用水,都是依靠从几公里外的木浪河水库引来的沟水。学校在供销社旁水沟下方建了一个蓄水池,在食堂旁也建了一个蓄水池。两个蓄水池高差十来米,相距百余米,中间用铁管联通。沟水流进第一个蓄水池,经过简单的消毒杀菌过滤,流进第二个蓄水池,供全校师生用。
大概是我当老师的第三个年头吧,天大旱,沟水断流。停水了,怎么办?教学还要继续,生活还要继续。学校找了泥溪坝街上一个开手扶式拖拉机的大哥,到四五公里外一个叫纳怀的村庄脚下的河沟里拉水,供食堂用。至于老师和学生用水嘛,自己解决。当时,探听到距学校约1公里一个叫芦花地的小村庄旁,有一个洞里有水。于是,每天放学后,总有一群一群的学生去提水,装水容器五花八门:塑料袋、小胶桶、水壶、茶壶……有些年龄稍大、力气也大的学生,干脆找来扁担和水桶去挑。
因为缺水,还促成了一桩姻缘。一个刚毕业分配来的女老师,娇小秀气,家是县城的,父母都是机关干部,从没碰到过这样的事。面对如此现状,既无可奈何又束手无策。这时候,一个男老师挺身而出,天天取水来分她用,持续了一段时间后,终于打动了女老师的芳心。两人最终牵手,组建了家庭。
五
在泥溪学校的几年间,学校的面貌每年都有改变。先是在部分学生家长的帮助下,老师们齐动手,把食堂前、操场周围的泥土地面浇筑成水泥地面;后来,学校进大门处新建了一幢高三层共6个教室的教学楼,初中部集中在此教学,老师的办公室也搬进了新房子;我和我的两位同学,一年后也各有了一个七八平方的小单间;电也通了,告别了点煤油灯、点蜡烛的岁月。参加工作4年后,我成为主持工作的副校长,一年后,转正成了校长。这期间,学校在原厕所背后那片庄稼地接近公路的地方,新建了一幢每层4间教室、共4层的教学楼,学校的办公条件大为改观,校园面积扩大了一倍还多。之后又采取分期付款的方式,新建了围墙、厕所,建了真正的校门。当然,曾经的食堂、最显眼的二层楼房、高大的枫树、低矮的厕所,完成了它们的历史使命,陆续被拆除或挖掉了。那个曾被当钟用的汽车缸盆,也被声音清脆的电铃代替。
工作满6周年的时候,我参加一个州直单位的招考并获录取,一纸调令,我离开了曾挥洒青春和汗水的泥溪学校。但是,泥溪学校持续变好的脚步没有停下,而是越变越好。前几天回家过节,因腿脚不便没敢上高速,再一次得以近距离看了学校一眼,它已更漂亮了,俨然已是花园式校园。曾经的灰头土脸、破破烂烂一去不复返了。而她所在的泥溪坝,也越来越靓丽。几年前,我参加全州小城镇建设现场观摩会来到泥溪坝,学校附近那曾是乱石旮旯的庄稼地已摇身变成了整洁漂亮的街道,处处透着现代化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