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那些水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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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7-06情感

井水或细如麻线,水贵如油,或非常大方,哗哗地流着,混合着风声雨声雪声,混合鸡鸣狗吠牛走马奔,从中国几千年遥远的时空流过来,穿过诗经楚辞的竹简,穿过二十四史发黄的书页,滋润着一个家族,一个村庄,这个古老的乡土符号组合成游子心头的愁绪。如今自来水方便了,哗哗的清水直接流进厨房,水缸水桶扁担很少用了。一些水井在城市改造中填埋,即使在乡村,光顾水井的人们也越来越少了,水井渐渐退出了人们的生活。我看到它远去的背影,总想追上去对井说声谢谢。

先秦时期的《击壤歌》里说"凿井而饮,耕田而食",说明数千年来水井与田地并重。水井像大地上的眼睛,看着村庄和城镇兴废。几千年来,相似的情景一次次出现:一群疲惫不堪的人,或逃避战乱,或逃荒要饭,发现一眼泉水,于是便停下来,用石头垒起来,随手插上柳枝等,就成了井。在靠近水井的地方搭窝棚,开荒地,生儿育女,于是就有了村庄,有了集镇。若干年后,因战乱灾荒,村庄烧了,人死的死逃的逃,水井废弃了。改朝换代之后,另一拨人又来到这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在乡村,水井是神圣的。除夕刚过正月初一抢银水,先要烧香烧纸,祈祷后才能挑水。农历三月三祭水,水井年复一年享受香火,井旁的树老了就有灵性,就成精了,于是挂上几块红布。小孩子在水井附近撒尿或捡树枝,都会得罪神,小孩会说胡话、生病,这时就要找阴阳先生掐算,用公鸡纸钱等物件去悔过,向神赔不是。记得有一年,村里有个年轻媳妇失去了记忆,丈夫本来打工去了,她硬要逼着娃娃到山上喊丈夫回来。家里人只好去找人掐算,说是水井旁的树成精了,她去挑水,坏了那两棵树的好事,树精就让她失去记忆,要她烧香化纸赔不是。这年轻媳妇照先生说的做了之后,果真恢复记忆了。风水先生的话未必可信,不过井边两株古树,称为夫妻,这想象倒是恰当的:一为榉木,笔直高大,迎风而立,如丈夫;一为棠梨,低矮而虬枝婆娑,春来落英阵阵,妩媚多情。一阴一阳,盘根错节,相依百年。

村庄人丁兴旺的时候,经常有人疏浚,淘洗,井水汩汩地流着,唱着欢快的歌,游子们在远方,这声音便从他的梦里响起,"美不美,家乡水"这些话流传了几千年。低矮的草房和苦涩的井水与乡愁连在一起,吼成了一曲情深意长的《我家住在黄土高坡》。井水是人烟的象征。当村庄衰败的时候,水井藏在蓬蒿里,水声渐渐地小了,荒芜了。

水井是多种多样,西北地区干旱少雨,土层厚,大多要打井,水从很深的井里提上来,要用轱辘,且称它为轱辘井。南方喀斯特地区石头多,土层薄,水细如麻线,就得将水引在石洼里储存起来。树叶掉在水里腐烂,开春之后蝌蚪及火闪虫(蚊子的幼虫)在水里游来游去,那水绿茵茵的,不烧成开水是无法喝的。遇到春旱,石洼里的水干了,就要到几千米甚至十几千米的地方取水,人挑马驮,洗菜煮饭洗脸只能象征性地胡弄一下。洗脸水用来洗脚,洗脚之后用来喂牛马或煮猪食。虽然是一个石洼,依旧称为水井。没有水井就没有家,没有水井就娶不上媳妇。

后来钢筋水泥普遍使用了,在兴义的石山半石山地区就修水窖将夏天的雨水储存起来,用水泥板盖起来,用木炭和细沙进行过滤。由于建筑材料的改进,水窖可以装数百吨水,用水就大方多了。则戎一带甚至用水窖储水,将地变成田,种上了水稻。

"讨口水喝"这是人在旅途的平凡故事,据说在兴义有这么一则:一个人在烈日下走了好久好久,渴得嗓子似乎要冒烟了,见到一家人,他就去讨水喝。一位老妇很热情,用葫芦瓢舀满水,然后在水里撒了一些粗糠,那路人一边慢慢地吹糠,把水喝了。老妇在一旁微微地笑着。过路人大惑不解,既然给了水,为何又要撒粗糠?妇人解释说,你走急了,担心你喝水噎着,撒糠让你一边吹一边喝。老妇指了指厨房门上的对联,那对联是"水虽无骨莫急吞,饭恐有沙需细嚼".路人大为感动,回味这对联富含的人生哲理。这故事发生在兴义一个叫泥凼的地方,这地方出了一个名人叫何应钦,那老妇是何应钦的祖母。

田坝地方的井,水量大,有挑水的池子,有洗菜的池子,还有洗衣服的池子,那是足以让许多人羡慕的。我的家乡就有这么一口井,因为水好,村子名字被称为"龙井",找媳妇的时候媒婆总是夸耀这里水好又是田坝,惹得不少"箐里头"姑娘大动芳心。

老祖母理了理花白的头发,对孙儿说,从前一个村庄,村庄旁边有口井……井走进了童话走进了传说故事。"坐井观天""背井离乡",水井走进了成语。

20世纪70年代,我到县城读书,一个院子甚至一条街,只有一个自来水龙头,并且经常锁着,一挑水得开两分钱。许多人便到水井去挑水,清晨青石板路上出现了一串一串晃悠晃悠的身影。那时水井遍布城内,位于市医院住院部不远,状如牛角者称牛角井。位于州政府旁冒沙者称冒沙井,《民国兴义县志》云:"在土城(即黄草坝土城)东半里许石窟中,源泉混混,不分涸溢,异常清冽,石底积沙无数,不啻一天然滤池,供居民饮用,可称黎峨第一泉。"20世纪60年代,于冒沙井旁修一水塔,提水至塔,引入居民区,这就是城内最早的自来水。如双石相包者称双包井,《民国县志》上说"在新城东北兴贞路东侧,距省立中学校仅数十步,泉从双石罅涌出,以此得名,清冽可比沙井",想是在今兴义学院附近。在老城北门附近,井口方方正正的称四方井,咸丰年间的《兴义府志》里的地图即标出此井。市民将红鲤鱼放养井中,鱼游其中,说明水质好,鱼能喝,人就能喝,鱼成了水质监测器。沿湾塘河牛鼻子桥附近有泉水从石缝里流出,称姑娘井,遗憾的是20世纪80年代湾塘河改造时被填埋了。水口庙附近有一井必须用吊绳,称吊井,从前市民见朋友满脸愁容,便戏言"我怕你要去水口庙吊井(颈)",如今也被填埋了。城内还有不少水井,如穆家井,从红星路小学附近的花家巷爬过水井坡垭口,就到了。这井地势较高,没有遭到填埋。这井,水质好,同样有鱼游于井中,县志里有记载。再往西是瓦窑桥水井,又称瓦月桥井。

老城这些水井存在已经几百年了。当年赶集渴了,捧着就喝,小孩子伏在井沿上作牛马饮水状。鱼虾在井里游来游去。晚上挑水,桶里会有几条虾。遇到涨水,井水漫出,鱼被冲到街道上,小孩大人便在街上捉鱼。

现在,几十公里以外的木浪河水锅底河水引到城里,30层高的电梯房也不会缺水,冒沙井留下沙井街这一类地名,水井离这座城市越来越远了。倒是北门那口井依旧在发挥作用。井水泡茶比自来水好喝,于是有人依旧挑水,依旧在那里洗菜。我每次看到人们挑水从街上走过的时候,总会产生无限的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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