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一直住在我的散文里。在夜深人静时,我轻轻一唤,母亲就从我写的散文里走了出来……
母亲是蒙古族,我喜欢唱歌和听歌的爱好源于母亲。母亲在少女时期家道中落,随外祖父下放到一个汉族村庄,学会了汉语,以后很少说蒙语。我在咿呀学语时母亲只教我学汉语,所以我虽然是蒙古族却连一句蒙语也说不完整。
父亲因为工作总出远门,在两间狭小的茅草屋里,四壁透风,狼在村庄外嚎叫,漫漫长夜里瘦小的母亲把我搂在怀里,用粗糙的手轻柔地拍着我的后背,一遍遍哼唱着蒙古歌谣,一遍遍哼唱,直到我入睡。这情景深深烙印在我心里,这一场景被我写在散文《母亲的歌谣》里:“手机调到最低音量:天上白白的云/山间缭绕的雾。河边悠然的羊群/牧场无边无际/额吉一次次浮现在我梦里……简单的歌词,深情的旋律,动人的回忆,我仿佛看见了母亲,正站在故乡的茅草屋前,身后是袅袅升起的炊烟,大花狗吐着舌头,依偎在她的腿边,榆树条编织的篱笆门开着,母亲面向远方泥泞的土路,守望着夕阳中放学迟归的我……”
翻出珍藏在书房里母亲的黑白照片,一遍遍端详,照片里少女时期的母亲戴的银项圈,让我不能释怀。曾经那是母亲祖辈的传家宝,母亲家里兄弟四个姐妹四个,唯独传给母亲,可见长辈对母亲特殊的爱。就是这母亲祖辈视若珍宝的一只银项圈,为了给我筹措学费,当年被母亲变卖了,这是母亲一生不言的遗憾,也是我一生不能报答的深恩。这一难忘的记忆片段,我把它写在另一篇散文《一个人和一个村庄》里:“那年中考我发挥失常,没有考上理想的学校。家里小弟又患了很严重的病,花光了家中多年的积蓄,作为长子的我实在不想拖累家里,想要放弃复读的念想。在开学的前几天,村里来了一位收古董的小贩,母亲从箱底翻出姥姥传给她的一只雕花的银项圈,以很低的价格卖给收古董的小贩了,攒足了我那年的复读费。因这件事我一直埋怨母亲,母亲只是淡淡地说,我虽然卖了一只银项圈,但你能上学,等你有出息了,再买几只孝敬我不是更好吗?是啊!有时一件物品不是以贵贱论价值的,它里面包含的浓浓的爱和所铺设的未来是无价的。”
母亲有一本破损的《全唐诗》,我一直珍藏着,并且熟练地背诵了里面所有的唐诗。每当春日来临,在飘扬的杨花中,在长满野菜的原野上,在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里背诵唐诗,在唐诗里回忆我从前的村庄,回忆在村庄里朗诵唐诗的母亲。散文《唐诗里的村庄》发表时,编辑把题目更改为《诗里的村庄》,一字之差,和我文章的本意差之千里。母亲教我的第一首唐诗是唐代诗人韩愈的《暮春》,后来我一直熟记着:“草木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
一场春雨过后,我忽然想起母亲墓碑上的名字掉漆了,已经模糊不清。假日里,我带着墨汁和毛笔来到母亲的坟前,一笔一划再一次让母亲的名字清晰起来,一如当年母亲生我的时候。刚开始描画“慈母”的“慈”之“心字底”时,我感觉心痛,那种感觉用语言和文字无法描述,是不是分娩时的阵痛,喜悦和疼痛混合在一起。我恭恭敬敬地把母亲的名字描画了出来,就像母亲在尘世又来过一回,又在我的心里分娩一回。
回家后,我写了一首诗歌《母亲墓碑上的名字是我写的》:我自己给母亲写名字/一挥而就/楷书写出了母亲的名字/一挥而就/就写出了母亲短暂的一生……这样母亲又住进了我的诗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