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看来,秋是硬的。
秋天的硬,首先表现在餐桌的菜肴上。
我喜欢亲手做早餐。立秋一过,你就会发现,以前脆生水嫩的黄瓜,已经无比顽劣了,不仅嚼起来老硬,连刀切都是连着皮的。细心一点,你就会发现,那些空心菜、仁蔊菜甚至生菜、油麦菜,包括胡萝卜缨子,它们的梗都变硬了。这时候唯一能吃的,就是这些植物的叶子。你若将叶子拿在手里观察一下,就会看到,这些叶子的脉络也都生出些细细的筋。你吃的玉米,前几天还是那样的鲜甜爽嫩,一立秋,玉米粒就基本咬不动了。
田野上,稻谷的梗也变得粗壮老硬,被谷穗子压得弯下了腰去。扯一穗谷子在手里揉搓,你会发现所有的谷粒也都变硬了。还有那狗尾巴草,渐渐显出黑色的苍耳,也在变硬。树上的核桃、板栗,池中的荷篷,包括松果的仁,都开始坚实起来。
兴许你会说,那些鲜红的柿子、苹果、橘子,不都变软了么?是的,它们的果肉是变软了,可只要你掰开果子,就会看到它们的籽种却都是硬的。如果你再细心一点,就会发现秋夜里窸窸窣窣吟唱的虫子们,身上也都长出了厚厚的硬甲来。
老子说:"物壮则老。"任何鲜活的生命,都是柔软绵长富有弹性的。一旦变硬,它就彰显出疲老的态势。
秋的天空是高远的,它远远地看着你,还板着张冷峻的脸。不再似春的亲昵贴临,不再似夏的激情涌动;又如一个披坚执锐的战士,满是神圣难侵的凛然。走过了春的妩媚,经历了夏的浮躁,秋的天空已变得无比的洁净。
秋风在磨一把刀。没有了春的水润滑腻,没有了夏的凌乱粗暴,它是那样的老道而狠辣。"春气至,则草木产;秋气至,则草木落。"《吕氏春秋·义赏》中的概括,让我们读到了某种哀伤。
那些被挤干了水分的叶子,立马变成了金黄色。我终于想明白了,中国古人为什么要把秋天属金。春天是青龙,草绿的颜色;夏天是朱雀,火红的颜色;而秋天,则是白虎,吹黄了你还不够,还要将你变成白色。
秋高气爽,是国人对秋的准确描述。秋高,是指天空的辽远;气爽,则是说风的干硬。吹在你身上是感觉爽,但你的水分却被它汲光了。被汲干了水分的植物,一定是硬的。
"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秋水是凌厉的,如一个紧硬的箍,缩你的骨,抽你的筋,让你感觉这水是硬的。远处看去,这秋天的水似一面镜子,安静明丽,慈祥平和。如一块玻璃,坚硬无比。如若把手伸进这水里,如锥刺蜂蜇一般,神经会感到一阵酸痛。
水里的鱼儿们,似乎也感觉到了这水的冷峻,拼命进食,把自己养得肥肥的,准备抵挡这残酷的季节。而那些蚌壳类的生物,也都结出了硬硬的壳。
那水润柔滑的春水,那恣肆任性的夏潮,怎么顷刻间变得如此冷硬了呢?生命的每一个季节,都会有明显的差异。到了冬天,它会硬成一块冰。"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已不再是恋爱的季节,在水一方也就在吧。在这满地的秋霜里,也就由她去吧。
秋天的土壤,也是板结坚硬的。立春之后,春气涌动,土龙拱起,春天的土是酥软的。到了夏季,植物拔节抽穗,渴望夏水漫灌,夏天的土是松弛的。只有到了秋天,这些被榨干了养分的土地,开始变得无比硬实。像那只被吸干了的母亲的乳房,像那张日渐弯曲的父亲的脊背。它在等待一层层落叶的覆盖,又在等待一场场大雪的浸滋。没有种子的破土而出,它是不会再有柔情的。
"清浊还二仪,秋气飒然肃。溪洁潦已残,林疏条自矗。寒蛩思长階,归燕眷华屋。凋年自兹始,乡怀念松菊。"这是宋人宋祁描写秋天的诗句,读着令人黯然神伤。每个人都会走到自己生命的秋季,每个人的生命都会在头顶悬出一把镰刀。
好在籽粒饱满的种子已经收获归仓,下一个春天还会是一片生机盎然。这样想着,心情就释然了许多。如果能在人生的秋天里,活成另外一种模样,也是种不错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