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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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7-04文/刘刚妹故事

被束缚的双脚奔跑不过时间,可是不甘的人一旦越过命运的左右,就会用足迹记录下时代的延伸。

在跨出家门的那一刻,二姑哇的一声嚎啕大哭:"妈,你咋这么狠心,把你娃嫁到山里那穷窝窝呀!"接亲的队伍走出很远了,哭声依然回荡在村子上空。

二姑出嫁至今整整50年,但是这一幕父亲不知道给我们重复了多少回。每次说起的时候,我心里都会生发很多感慨。

我的老家距离临潼县城20公里,村子就在骊山脚下。解放后公私合营爷爷把粮店交公带着妻儿回到老家,却落下了一个富农的帽子,到了二姑出嫁的年龄,家里成分不好还穷困不堪,父亲正读大学,二叔、三叔还是个孩子,媒人给奶奶说山里有人愿意这门亲事。那个时候,山上地多人少、粮食能宽裕一些,关键是彩礼比平原上给的多一点。奶奶是见过世面的女人,在粮店当过少奶奶,可以想象,她是有多么无奈和绝望才咬牙把女儿嫁到大山里去。

记忆中,二姑很久才回一次娘家,到了该返婆家的时候,都是一步三回头大声哭着走的,每次都流着眼泪说不知道下一次见妈是啥时候了。那时候我每去一次二姑家都是噩梦,老家人对传统的坚持是执拗的,过年的时候,因为我是大孙子,爷爷都要领着我去给二姑家的孩子送灯笼,天刚亮就出发,一路上不辨方向,只是踏着牛蹄子踩出的泥窝窝不断的往山上爬,过年才穿的鞋子上沾满泥巴和牛粪。在二姑家黑乎乎的窑洞里吃完午饭,说不上几句话,我们就得赶紧往回返,为了天黑前到家,爷爷总是抄近道,那路自然是少有人烟、更崎岖、更荒僻的小道了。让我煎熬的是途中还要经过一处坟地,坟头插着白皤,在冷风中阴森森地飘荡,我害怕的想哭,但是又不敢吭声,一步紧着一步往前疾走。

所以,十岁时知道父亲要带着我们去铜川市生活了,我高兴极了,走的时候头都不想回。我渴望干净的路,我渴望明亮的灯火,我想删除儿时的记忆。

到了铜川,很少回老家。因为要在颠簸的路上倒四次车。瘦弱的我跟父母回一次,就要把各种防止晕车的方子准备齐全:在肚脐眼贴上风湿膏,在嘴巴里含着生姜,手里还捏着风油精不时地嗅一下,即使这样还是会吐得一蹋糊涂,一路让全家人都狼狈不堪。

所以关于老家就剩下了听说,听说二姑的生活一年比一年困顿,因为小表弟两岁的时候发高烧,快没命时才从山里走了两天到县城,耽误了治疗,得了小儿麻痹后遗症:脊椎弯曲、双腿变型,身高不到一米。父亲每一次回家,爷爷奶奶就拉着他的手嘱咐,你们兄弟姊妹都到了城里,可一定要帮衬二姑,否则他们百年后闭不了眼。因此,父亲年年都要寄去钱,信中叮咛二姑一定要让表弟上学读书,说一个失去了劳动能力的人待在大山里,恐怕是艰难的。

记忆深刻的是1989年,正上高二,我们的英语老师是一位从印尼归来的华侨,他总是上半节课,后半节课就给我们兴奋地描绘说从西安往铜川方向修了一条很宽、很直、很快、不颠簸的路,大概从铜川五个小时就能到西安,一天就能打个来回。那是我第一次听说世间还有这样神奇的大路,但是,高考即将来临,兴致并不高。但是架不住老师天天后半节课激动地讲述,才知道了他兴奋的原因。他因父母年龄大了才从印尼首都回到铜川当了一名英语老师,印尼的高速公路早在1978年就起步了,他心里一直有失落,而即将开通的这一段无疑是陕西第一条最接近高速公路的大道了。

从1991年回老家似乎就方便一点了,坐长途车到三原后,就可以再坐车走当时大家认为的高速路到西安火车站。能记得如此清楚,是西安到临潼高速公路开通后,在西安包工程赚了钱的二叔立刻就买了一辆吉普车,那可是我们镇上第一辆私家车,那一年二叔用他的车从西安拉着我们回到了老家。此后几天,我们每一个人都依偎在那辆车的各个部位做出不同的姿势拍照留念。

也就是那一年过年见到了小表弟,他已经14岁,脸庞白净、眼睛很大,看着妹妹弟弟疯跑,他的眼神忧郁乖巧,让人心疼。值得庆幸的是,经过不断治疗小表弟不用拐杖也能一跛一瘸走路了。但是,常年住在我奶奶家,因为奶奶家离学校10分钟就能到,而从他们在山上的家到学校的路虽然比过去好走了,但是一个正常人还是得走半天,他要是没有这个住在学校旁边的外婆,真的就辍学了。可是,上完学又能怎么办呢,我们依然为他担忧。

果然高中毕业后,表弟只能回到家里,跟着姑父勉强放羊割草。父亲对他们的关照就是回老家的时候,给二姑买点衣服再留点钱。断断续续听说表弟到县城学习了一门手艺,在镇上开了修理手表和手机的门面,还结了婚有了一个健康的儿子。一次母亲从老家回来高兴地给我说,表弟买了一辆残疾人开的汽车,每天早上带着儿子从山上到镇上去幼儿园。我很惊诧地说,就他们家那条可怕的山路还能开车?母亲说,政府重新修了一条路,车直接能从镇上开到二姑家的院子,还说,表弟给二姑新盖了阔气的房子。我真替二姑高兴,可还是想象不出新修的是一条啥样的路,让一个残疾人可以开着车每天山上山下地往返。

因为儿子上了大学,我今年终于可以在国庆节陪着父母回去看望二姑。国庆节西潼高速一路上车辆自然很多,但是我们并不着急,看着天南海北的车涌入临潼方向反倒是有点幸福,谁让我们家在兵马俑旁边啊,长假不堵才不正常呢。但是,过了兵马俑从新丰立交下了高速,往老家的方向依然车多不畅,往二姑家的山路的确是宽敞,可是很奇怪,车流量也是不少啊。

终于到了二姑家,车真的就直接开进了院子。只见表弟的车停在院子的核桃树下。好几年不见,二姑气色很好,不像是70岁的老人,姑父热情地给我们挤羊奶,说他们天天喝都喝烦了,今天就留着专门等我们来了再挤,新鲜。明亮的太阳下,院子花草树木茂盛干净整洁,每一间房子的装修和家具与城市人家没什么区别,还有专门的太阳能沐浴间,卫生间也安装着坐便器,因为接上了自来水。

坐在院子聊天时,才知道,随着通往他门家的路越修越多、越修越好,我小时候去玩过的龙河水库现在已经发展成了龙河山庄,竟然成了西安人趋之若鹜的休闲度假胜地,吃住玩样样都有;二姑家附近原来有一处穆桂英曾经安营扎寨的遗址,现在已经开发成了文化旅游度假村,成了西安的户外、摄影基地,原来的烂河滩成了千亩芦苇荡,原来我厌恶的峭壁竟然是丹霞地貌。我感觉自己一时半会儿根本不能消化如此丰富、惊喜的信息。

聪慧的表弟已经关了镇上的生意,利用互联网把山里的石榴、核桃、水晶柿子、花椒、蜂蜜、杏子,还有赛过毛栗子的红薯都卖到了全国各地。现在足不出户,一个电话快递就开着车到家门口拉走了。

二姑家门前是一处空地,种着供自己家吃的各种蔬菜,不远的山下停满了车,可见游客在嬉戏、在体验采摘石榴、柿子的乐趣。童稚时离开现在我的鬓角已星,但故乡并未和我一起老去,反倒是在逆生长,越来越有了活力和生机。山还是原来的山,但是,山又好像不是原来的山了。

返回的时候,去了爷爷奶奶的墓前,我在心里对他们说,现在不要再担心二姑了,她见了娘家人不再哭泣了笑得很高兴,她家的柿子很好吃、她家的红薯很好吃、她家的野菜饺子很好吃。

是啊,我的小表弟从来没有恣意地在一条路上奔跑过,但是,他已经尝到了飞翔的滋味。力量与速度都和他无关,虽然慢,但他在稳稳向前。他拥有体面尊严的生活,是因为有了更多供他选择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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