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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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8-02文/曹文润随笔

每次在电视上看到某些明星为国内品牌门业做代言广告时,就会突然觉得心里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隐隐作痛。我对那些越来越多高科技含量的防盗门无法产生喜悦。

门,它何时出现在人类生活,也许无法考究。但可以确切点说,它一定是人类结束居住洞穴时代之后的产物。作为建筑学意义的门,它除了满足居住者自由进出居所和通风采光的需求,也兼具防风防动物防盗防匪等安全功能,至于门被赋予社会阶层等级色彩,则是阶级社会形成后的事。不是吗?譬如,寒门、柴门、大宅门、门当户对、鲤鱼跳龙门,等等,这些关于门的词汇早已超越了建筑学上的概念,具有更丰富的象征色彩。

一般来说,每个人自降临人世,就无法摆脱与门的关系。我们出生时,会被父母抱着从医院产房门出来;长至学龄,会背起书包走进校门念书,直到中学大学;然后,我们学业有成,怀揣一纸文凭走出校门;我们踏入社会,进出各种单位大门,直至退休。可以说,我们一生进出的门不计其数,一进一出,即是人生经历的缩影。

我自幼在川东达州的顺城巷长大。印象最深的就是我居住的院子那两扇厚重的木门,大人们都叫它朝门;其次,是我的母校三完小的学校大木门,那是两扇巨大的厚实木门,有点破旧,板缝破裂,门枢底端安装了滑轮,却因生锈无法转动,成了摆设,几乎从未关闭过。记忆中每次放下午学后,那两扇大木门,就斜靠在大门两旁的围墙边,忠实地守望着空荡荡的大操场。偶尔,也会有鸟儿飞来,停在大门上边闹喳喳地打破校园的宁静。

在我从小居住的达城,那些政府机关、驻扎部队的军分区、银行和粮食局仓库的大门显得庄重森严,有的还有持枪的战士把守。一般普通百姓家,门是很少上锁的,上小学时,我家的门也用一把生锈的老式铁皮锁来锁门。那把手工打制的门锁结构简单,钥匙两寸长,小手指宽,末端系着一条细麻绳,每次开锁都要捅好几下才能捅开。如果全家都有事出门,最后一个锁门的就会将钥匙挂在门侧木柱的铁钉上,那柱子上钉着很多铁钉,平时晾晒着洗过的布鞋和胶鞋。

有时我外出需要锁门,会自作聪明地把门钥匙藏进挂在钉子上的鞋子里,大概是觉得更安全些。更多的时候,母亲锁门后,会将钥匙寄放在隔壁的邻居家。我们放学回家先伸手在门口柱子上的鞋子里一摸,没找到钥匙,就会直接去邻居家取钥匙开门。院子里的大人临时出门办事,一般是不用锁门的,邻居们会互相照看。在我上四五年级时,家里换了一把全新的弹子锁,铝质钥匙插进锁只需轻轻一转,U型锁扣就啪地自动弹开,比铁皮锁方便很多。

贪玩是小孩儿的天性,我整天都想溜出门外去找乐子,一刻也不愿呆在家里。记得整个童年里,我每天放学后,不是玩“藏猫猫”,就是玩“抓特务”的游戏,既惊险又刺激。我和小伙伴在从不关门的邻居家中跑进跑出,畅通无阻,整个大院俨然就是游乐场。因为都不锁门,我们任何时候都能自由进出,像是自己家一样随便。东家的卧室厨房,西家的楼阁阳台;对门家的架子床底,隔壁家堂屋里那些悬吊着铜质拉手的大衣橱,都是我们的藏身之所,只差没爬上屋顶揭瓦片。到了夏天,我们吃过午饭,就跑到州河游泳,一个个脱光衣服,赤条条地像一群小鸭子“卟嗵卟嗵”跳进水里,戏水打闹,不到天黑不得上岸回家吃饭。

要是酷暑天,晚饭后,院子里每户人家都会在各自门前搭上凉椅凉床,或者搭起用细竹棍编排而成的“凉坝棍”,铺上竹席,一家老小就睡在上面乘凉。为了能通风凉快,两扇朝门一整夜也不曾关闭。读过《水浒传》《三国演义》的徐爸爸就会摇着大蒲扇,喝着茶,给我们摆比课文更有趣的龙门阵;上过民国女子中学的胡舅母,最擅长在满天星星的夏夜摆《聊斋》里的故事,吓得我们全身毫毛都竖起来,呼吸时连大气都不敢出,更不敢一个人去上厕所,但第二天晚上又照样挤成一团继续听。

还没等我从少年的迷茫中完全醒过来,我又突然发现这座熟悉的小城变得陌生,那些像雨后竹笋一般哗啦啦冒出的漂亮高楼,越建越多。虽然这些新建的大楼改善了居住条件,令人向往,但那些密密麻麻的防盗门窗像芒刺一般刺痛了我的目光。

转眼间到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那年中秋,我正计划辞职南下广东,我在单位办公室从报纸上读到女作家张爱玲去逝的消息,在中国人都特别看重的一个团圆的美好日子里,那位昔日民国才女却躺在美国洛杉矶寓所冰冷的地板上孤独地死去,7天后才被房东发现。她风格奇异的小说、孤傲的个性和跌宕起伏的人生轨迹曾一度让我心生好奇。后来我又看到报道,有个中国台湾地区的记者为了报道深居简出、足不出户的张爱玲晚年境况,居然像间谍搜集情报那样,一连数日通过分析研究张爱玲丢放在家门口的垃圾,完成了报道。这篇文章让我震惊,一个人如果心死了,想要与世界彻底隔绝,只需关上门便可以做到,即便住在繁华闹市。之后,不时有媒体报道西方发达国家有孤独老人病死或饿死家中数日才被发现的新闻,令人唏嘘,也让人与人之间缺乏沟通、信任缺失的我们,有了某种反省和思考。在这个提倡尊重个人隐私的现代文明社会,不少人却似乎习惯于被一扇坚固的防盗门,锁在自家小天地内。即使在同一单元住几年,连隔壁家邻居姓甚名谁都不清楚,更很少串门走动。一道薄薄的门,犹如一道城墙横亘在人们心与心之间,将彼此拒之门外。这也让我更加怀念同居大院亲如一家的童年生活。

此刻,我从外地出差回来,因防疫措施要求,宅在寓所里居家隔离。我坐在书房电脑前敲打这些文字,客厅里那扇通向外面的唯一房门紧闭着,紫红色的金属防盗门将我与与外面世界一隔为二。在有节奏的键盘敲击声中,我依然清晰地听见安静的门外楼道,偶尔传来电梯到达楼层自动开启的声音,接着是有人走出电梯,迈着或急促或拖沓或细碎或疲惫的脚步声,很快是掏出钥匙插进锁孔转动门锁的声音,锁扣弹开,防盗门打开,最后传进我耳孔的是邻居进屋后随手关门的“咣当”声,如同一记沉闷的响雷在楼道炸响。很快,楼道里又恢复了宁静,直到又一位回家的邻居从电梯走出来……

这些熟悉的声音和场景,日复一日在我紧闭的家门外轮番上演,它就像来自寺庙的经久不息的诵经声,早已昭示我学会以参悟禅机之心去静观身外世界,所谓“闭门即是深山,读书随处净土”。偶尔,我平静的心也会被某些故人往事所触动,泛起一片温情脉脉的小涟漪,虽然我很清楚昔日的门外风光不会再有,但那些温馨的记忆让我感动,犹如节日夜空璀璨的美丽烟花,照亮我生命中的每一段时光,也让我对忙碌而平庸的日子依然保持一份真诚与热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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